正文 第十章 風暴來臨前的寂靜

遠宏集團副總經理張紅衛從東方君悅應酬完回到家,已經是夜裡十點多了。他邁進家門,剛脫下羽絨夾克,老婆就跑過來說,達文彬今晚上已經打過兩次電話了,叮囑只要張總一回家,就趕緊給他家裡打電話。

張紅衛聽了一愣,心想,聽達文彬的意思,是有急事找他呀,可是為什麼不直接打他的手機呢?張紅衛連忙換上拖鞋,溜進客廳,關閉了電視機的聲音,熟練地撥通了達文彬家裡的電話。電話鈴剛響過兩聲,達文彬就接聽了,顯然,他一直在等張紅衛。

「紅衛呀,回來了?」達文彬的聲音聽上去略顯疲憊,「真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擾你。」

「沒關係,沒關係。」張紅衛手裡把玩著電視機遙控器,笑呵呵地說,「我陪完銀行那些人,剛進家門。」

「嗯,你現在還有什麼事嗎?要是沒大事,咱們去喝喝茶,就咱們兄弟兩個。」雖是商量的語氣,可張紅衛聽出來了,達文彬陰沉的聲音里透著不容置疑。

「好的,我馬上打車過去。」張紅衛說著已經站起來了。

這麼晚了,還就他們兩個人?張紅衛坐在計程車里,一路上不停地琢磨,達文彬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急不可耐地要跟自己商量呢?

張紅衛和達文彬兩人,都是「愛玲會館」的老主顧了。這個早年間王府幽靜的偏院,之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實是因為,這個會館的女老闆,名字就叫張愛玲。

張紅衛下了計程車,熟門熟路,高大魁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衚衕深處了。他拐了幾個彎,邁進門口垂著兩帳宮燈的小小歇山脊正門,剛一穿過垂花門,侍立在抄手游廊下,一個穿著中式夾襖的服務員就迎了上來。小丫頭看見是他,立馬抿嘴笑吟吟地說:「呀,原來是張總大駕光臨。」

「呵呵,好長時間沒來,我存在你們這裡的好茶還有嗎?」張紅衛笑著打趣眼前這個俏麗精緻,布偶一般的小丫頭。

「沒啦,那天我和愛玲姐嘴饞,全給喝完了。」小姑娘伸出一隻手,一邊引導著張紅衛進屋,一邊眉眼翻飛地跟他臭貧。

張紅衛知道,耍貧嘴是她們的專業,要是比這個,自己八個摞在一塊兒都不是她的個兒。只是尷尬地乾笑了兩聲,算是認輸,再不敢招惹。穿堂過室,隨她走進一間粉妝淡雅的日式包間。張紅衛站在拉門門口,皺了皺眉頭:「今天晚上,就我和達總兩個人,你找一間小一點兒的就可以了。」

「今天晚上客人多,普通包間全滿了,還只剩下一間有木頭炕的,您看行嗎?」小姑娘攏著手,仰著臉,大眼睛頻閃,一副乖巧可人的樣子。

「好呀。」張紅衛連連點頭,「要是那一間房費太貴,我可沒帶錢啊。」

穿出正房後門,拐進後罩房的欞花門,小姑娘把他一直引到最裡頭一間前停下,打開門,擰亮燈,躬身把張紅衛讓進去。這是一間全套花梨木家什的中式包間,屋內最顯眼的,是窗下靠牆,一張雕花鏤空的碩大雕花木榻,木榻中間,擺著一張類似「炕桌」的矮腳扶手幾。

張紅衛脫下輕便的外套,蹁腿坐在榻沿上,掏出煙點上。還沒抽兩口,外面就傳來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你們二位老總,這麼晚才過來,真是罕見呀。」

「呵呵,就是要挑你忙的時候,過來給你添亂。」話到人到,隨著輕快有力的腳步聲,老闆張愛玲和披著一件羊絨短大衣的達文彬,前後腳已經進來了。達文彬看見張紅衛腦袋上煙霧繚繞,哈哈大笑道:「怎麼挑的這間屋子,這不是老電影里演的,抽大煙的地方嗎?」

「嘿,我哪敢搞那些烏七八糟的玩意呀。」漂亮的老闆娘甩著胳膊,故作認真地說,「老大,我這兒的客人,可都是正兒八經的勞動人民吶。」

「嗯,對!」張紅衛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那就給我們哥倆沏一大茶缸子五塊錢一斤的高末上來吧。」

「呀,現在哪兒還有咱們小時候喝的那種碎茶葉末呀,要是有,也該成了文物了,五百塊一斤,怕都買不下來了。」老闆娘看似被張紅衛一句話勾起了幸福的童年往事,細長的眼睛裡閃著亮光,聲音裡帶著興奮。

「哎,你們這些在城市裡長大的孩子,小時候還能喝上茶,已經很不錯了!我們這幫農村孩子,過年過節才能跟著大人喝點茶根。」達文彬樂呵呵地看著兩人,一邊脫大衣,一邊對老闆娘說,「麻煩你就把我們存在你這裡的那簍陳年普洱拿過來吧。」

不大的工夫,老闆娘一手拎著一個圓圓的小竹簍,另一隻手提著一大塑料壺農夫山泉進來了,身後跟著另一位端著全套茶具的小姑娘。老闆娘親自給他們燒上山泉水,又逐個摸了摸窗跟下的暖氣片,再次輕聲叮囑了已經脫鞋上榻,正在整理茶具的小姑娘兩句,才彷彿是依依不捨地倒退了出去。

達文彬和張紅衛脫鞋上榻,一邊一個分別盤腿對坐在炕幾邊上。張紅衛笑著說:「不瞞你說,我可有好幾天沒換襪子了,估計味道挺不錯,你就將就點吧。」

達文彬笑了,揶揄地說:「我還不知道你?上大學的時候,在你們宿舍,就數你床底下的爛襪子多,同學們還給你起了個外號叫『臭襪子』,哈哈。」

「嘿嘿,還說我呢,我也記得,你那時候家裡窮,每頓飯只能吃兩毛錢一份的素菜,外號叫『兩毛』。」張紅衛向達文彬扔過去一支煙,掏出火機,分別點燃,重重地吐了一口煙霧,欷歔慨嘆道,「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常想,咱們現在混的這個樣子,能叫成功嗎?」

達文彬一下子面色凝重起來,「我這一段也想過這個問題呀。」他望著張紅衛,嗓音深沉地說,「咱們今天這種相對優越的生活狀態,憑上學時那種思想高度,連想都沒想過。我那年頭就盼望著,到什麼時候能天天吃上肉,什麼時候能攢夠錢,買一輛自己的新自行車。那陣子不是有句話嗎,叫『實現理想』。應該說,站在生存角度滋生的那點理想,現在早就實現了。」

普洱茶沏好了,小姑娘用竹夾子夾了滿滿的白瓷小茶盅,在手邊摺疊著的小毛巾上,熟練地將底部微微一轉,點滴不漏,輕舒玉腕放在二人和自己面前,含笑抬手示意。

澄滑鮮亮的茶湯漾著濃香,達文彬還沒喝,不覺心就醉了。他端詳了好一會兒,才端起茶盅咂了一口,晃了晃腿,聲音有些沙啞:「可要說成功,我覺得還遠遠算不上。你看,在咱們這個年紀的人,有的已經是中央委員了,還有的是億萬富翁。可咱們呢,上有領導,下對群眾,每天頂著壓力,累個臭死,稍有不慎,就前功盡棄。到這把年紀,命運還是由別人主宰著的,充其量,也就是個高級一點兒的國企打工仔呀。」

「哎,這人的慾望,是永遠沒有止境的呀。有了物質,精神就想要自由了,等精神自由了,生命也就快結束了。」張紅衛嘆了口氣,「不瞞你說,我那天看見咱們研究所早年退休的老所長了,說是跟老伴在海南住了小半年,剛回北京,跟我一直說得挺熱鬧,可最後一句話,你猜他說啥?他說,頭天晚上脫下鞋子,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還能不能穿得上。」

達文彬聽了,不覺也有些傷感,悶悶地連喝了幾遍茶之後,伸手抓起張紅衛手邊的煙盒,抽出一支自己點上,幽幽地說:「我這一段,還添毛病了。晚上要是不出去,待在家裡看電視,到了八點多鐘就困了,靠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能睡著,你說怪不怪。」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也差不多。」張紅衛咧了咧嘴,苦笑一下,「說明老了唄,不像以前是小夥子了。還記不記得,那會兒咱們調試電路,一干就是一通宵,回宿舍睡兩小時,接茬還能再干一個通宵。」

達文彬低頭看著手上瑩白的茶盅,黑亮的眸子前面,慢慢蒙上了一層霧,若有所思地說:「那天我見到一個很大的民營公司的老總,他很奇怪地問我,在他們和外企公司里,一個人要是犯了錯誤,最多是讓他走人罷了。在國企里,為什麼鬥爭的結果,往往是非要置人於死地不可?」

「是呀,那你怎麼回答他的?」張紅衛挺直了身子,關注地問。

「我想了一會兒,才告訴他,那是因為在咱們這種國企里,職場就是官場,官場即是職場。大家手上的權利和地位,都是像咱們年輕時那樣,經過嘔心瀝血,忍辱負重,一點兒一滴積攢起來的,可以說整個的身家性命全押在那上面了。你要動他,就是動了他的生存基礎,他肯定會跟你以命相搏的!」達文彬最後一句話提高了聲音,同時眼睛裡突然掠過一絲寒光。

「嗯,國企里人才濟濟,大浪淘沙,走的走,逃的逃,到了咱們這個層次,剩下的哪個不是官場一流高手。」張紅衛深深地點了點頭,聲音緩緩的,很有些沉重,「這些年下來,咱們見過的,甚至就發生在身邊的例子,還少嗎?」

達文彬一隻胳膊支起上身,仰靠在榻背上,眯縫著眼睛,透過對面窗戶上半截透明的玻璃,仰視清冷幽深的一彎殘月,嗞嗞的聲音說:「紅衛,你說,要是真有人向咱們下手,向遠宏下手,咱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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