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膾炙人口說膾炙

自從30年前中國大張旗鼓地挺進野蠻發展階段以來,國人的飲食也日趨「野蠻化」。吃陳糧、喝毒奶之外,大小城市遍布燒烤,街頭巷尾,煙熏火燎,就是其標誌之一。由陳佩斯那廝公然在春晚上大烤羊肉串開始,發展到陸海空、麻辣燙無所不烤,連大蒜香蕉蘿蔔皮也能烤著吃。套用老舍先生的一篇文章,真可謂「烤而不死是為神」了。

新世紀之初,俺到韓國蟄伏了兩年;隔了5載,又到日本隱居了一年,發現韓日兩國也流行燒烤,只是規模比較小,尚不及中國的十分之一耳。中國現在到處是韓國燒烤城,什麼權金城啊,漢拿山啊,導致國人誤以為高麗朋友天天吃燒烤。這正如剛學漢語的純樸老外,以為中國人天天吃北京烤鴨。日韓兩國的飲食都較貴,老百姓不比中國市民可以天天下館子。像中國人這種吃法,每年扔掉的剩飯就可養活兩個非洲的,無論那個外國都承受不起,用不了3年就把經濟吃崩潰了。中國人太能吃也太會吃,幾十年前,本來人民公社辦得好好的,忽然颳起了一股「大食堂」的妖風,集體開伙,白吃白喝。結果愣把好些地方的集體經濟給吃垮了,狂吃一年的代價是挨餓三載。人家外國就從來沒這麼吃過。例如韓國,平時以泡菜和醬湯為主,又節約又健康,隔三差五齣去打打牙祭就算改善生活了,韓國話叫做「肉補」,就是補補肉,解解饞的意思。

俺在韓國的時候,韓國朋友對於他們的燒烤文化很自豪,多次問我:你們中國人不會吃燒烤吧?這還是比較了解中國的朋友,他們的知識里,中國人都是吃炒菜的。倘若不了解中國的韓國人,從小受美國式教育長大的,那就以為中國人什麼也吃不上,每年餓死幾千萬,饑寒交迫,跟他們60年代一樣,每天在美國大兵的垃圾堆里揀罐頭盒子舔呢。

後來到了日本,發現他們也有同樣的想法,只不過日本人靦腆含蓄,一般不直接問,害怕傷了中國窮朋友的自尊。俺於是決定找個機會給他們上一堂燒烤課,促進一下大東亞之共榮。一天,十來位學中文的大學生研究生請俺去吃燒烤,裡邊有日本人韓國人和泰國人馬來人,都是亞洲兄弟。十盤絢麗多彩的大和黑牛端上來,俺開口贊道:「好棒的牛肉,你看這花紋,大理石一般,真捨不得吃啊。」結果剛一開吃,便涉及到了中國人是否吃燒烤的問題。孔老師已然備了課,而且書包裡帶了讀書卡片,便緩緩言道:「中國不但吃燒烤,而且遍地開花,無所不烤。你們學過的北京烤鴨,不就是烤嗎?北京有兩個烤肉老字號,一個叫烤肉宛,一個叫烤肉季。更不用說其他地方的烤乳豬、烤全羊了。在中國,從雞鴨魚肉到蔬菜水果,除了人肉,都可以烤。」

學生們不禁大樂。初學漢語的朴仁鉉,是一位堅決反美的左翼朋友,他瓮聲瓮氣地說:「那不比上我們韓國,我們的國里,人肉也烤可以,不過只烤白種人,把他們的外肉烤吃了,里的骨頭做出來高級白湯。」

崔俊生的漢語比較自信,他卷著舌頭,趕緊插了一句:「別聽他瞎說兒,他做夢都想吃美國人兒,我們韓國兒,壓根兒沒有人肉飯館兒。」趙靜淑的基礎漢語,是去台灣學的,她慢悠悠地言道:「我有聽說中國現在蠻喜歡吃燒烤的,是有受韓國的影響吧?你們過去是不吃的吧?」我說:「中國人是吃燒烤的老祖宗,我們從周口店、河姆渡和三星堆時代,就開始吃燒烤了。」韓國同學覺得似乎有道理,便又說:「那你們以前肯定不吃生魚片的吧?吃生魚片應該是受韓流影響吧?」我說:「中國吃生魚片的歷史就更早了,在沒有發明火以前,主要是吃生魚生肉,後來燧人氏發明了鑽木取火,我們就生的熟的一起吃了。」

風姿淑婉的村山秀美說:「原洗謝會的歷洗,一般都系介樣,但系中國用文字寫的古代謝會裡,有吃生的食的筆記嗎?」我說:「你們等我吃上兩口,再為諸君道來。」

咱們先講兩個漢字吧。中國有個成語,叫做「膾炙人口」,表示人人讚美的好文章好行為。為什麼叫膾炙人口呢?這個膾,就是切得很細的肉片魚片。炙,就是烤肉,這是個會意字,下面是火,上面是肉。漢字中的這個「月」做偏旁的時候,表示肉。你們看,人人讚美的好東西,用生肉片生魚片和烤肉來比喻,這不是說明中國古人非常喜歡吃它們嗎?

《論語》里有句孔子的名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表明周朝的時候,中國人已經可以把肉片切得非常細薄來顯示生活的精緻了。現在日本吃生魚片,還用這個膾字,有的地方寫成「鱠」,掛在飯館的門口。你們韓國的生魚片的發音,不也是kuai嗎?其實就是膾。當然,魚生的種類豐富了,又發展出一些別的詞,不限於這個膾字。《禮記》上說:「肉腥,細者為膾,大者為軒。」這一點,日本還繼承著,日本的生魚片切得比較厚者,叫做短冊,在《禮記》里,叫做札。日本是比較完整地保留著中國的古風的。魯迅曾經調侃說孔夫子有胃病,其實孔子的意思是吃飯不要太精細了,但要講究禮儀和衛生。《禮記》中云:「凡進食之禮,膾炙處外,醯醬處內。」意思是飯菜上桌時,要把油鹽醬醋等佐料放在靠近人的內側,生魚片和烤肉片放在外側。現在我們中日韓三國不都是這樣的嗎?日本的女大學生所學習的家政課,一項主要的內容就是如何「擺盤子」。而歐美人吃飯不是這樣,每人面前一盤子牛排啊匹薩啊,或者煮熟的土豆蛋子啊,鹽面胡椒面等裝在小瓶里,放在旁邊或者桌子中間,感覺口味兒不合適,就抓起小瓶胡灑一氣,基本還停留在原始社會階段。

戴著厚厚眼鏡的原田大庄說:「嗯,介說明中國古代也系七燒烤的,可系怎麼能夠證明中國古代的人非常喜歡七燒烤,超過喜歡七別的東西呢?」

我拿過一張紙,邊寫邊說,等於上課了。《詩經》里有一篇《六月》,結尾有一句:「飲御諸友,炰鱉膾鯉。」出征凱旋,大家一起吃喝玩樂,烤大王八吃,還有鯉魚的刺身。這個「炰」字,現在寫做大炮的「炮」,本來的意思就是燒烤,而且是「整個浪」地烤,類似於「叫花雞」的烤法,屬於最野蠻的燒烤。現在我們管「粗製濫造」叫做「炮製」。這個炮製,本來是做中藥的一種方法,就是把草藥放在火上烘烤。你們韓國人說的「韓葯」里,也使用這個術語。北宋大詩人蘇東坡,有一首《和桃花源》詩,裡面說:「耘樵得甘芳,齕齒謝炮製。」南宋的大詩人陸遊,有一首《離家示妻子》寫道:「兒為檢葯籠,桂姜手炮煎。」明白嗎,中國人吃藥都是要燒烤的。

商朝有個暴君叫紂王,發明一種酷刑,叫「炮烙」,就是把人當動物來烤。不過,他只是折磨人,並不是要吃人肉。而中非曾經有個暴君,叫博薩卡,他卻喜歡吃烤人肉。他的皇宮裡有個專用大廚房,掛著很多剛剛殺害的兒童和美女的屍體,天天給他烤著吃。他把示威遊行的學生抓來烤著吃了,還強迫學生家長一塊吃,簡直令人髮指。他把國家財產都變成個人財富,存到西方的銀行里,所以帝國主義支持他。但他太殘暴了,後來還是被推翻了。

再說這個炮字,後來因為多用於「槍炮」的意思了,所以不再用來表示燒烤。《詩經·瓠葉》里說:「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這裡的炮和燔,都是燒烤的意思。老百姓招待客人,拿不出羊肉豬肉,烤個兔子吃,也算夠意思了。現在的北京市民,還喜歡吃兔頭。汪曾祺有篇小說《安樂居》,專門描繪過吃兔頭:

最受歡迎的是兔頭。一個醬兔頭,三四毛錢,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錢,喝二兩酒,夠了。——這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如果還有兔頭也該漲價了。這些酒客們吃兔頭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兒,後掰哪兒,最後磕開腦綳骨,把兔腦掏出來吃掉。沒有抓起來亂啃的,吃得非常乾淨,連一 絲肉都不剩。安樂居每年賣出的兔頭真不老少。這個小飯館大可另掛一塊招牌:「兔頭酒家」。

不過汪曾祺寫的是醬兔頭,不是燒兔頭。古代有個形容最高級珍饈佳肴的成語,叫「烹龍炮鳳」或者「炮鳳烹龍」,其實鳳是用野雞代替的,龍是用白馬代替的。這個「炮」,今天讀「包」。現在中國有一個菜,叫「鍋包肉」——注意,不是韓國的菜葉包烤肉。其烹飪步驟里,也是先要「燒一下」的。北方口味兒重,容易把這個菜燒得太焦熟了,有的地方也叫「鍋爆肉」。

要說中國古人是否超級喜歡膾炙,除了孔子那麼講究之外,孟子也是一個例子。公孫丑曾經問孟子:「膾炙與羊棗孰美?」孟子大吼一聲:「膾炙哉!」看,凡是革命英雄,都毫不掩飾自己對美食的慾望也。羊棗的味道也不錯,但跟膾炙比起來,就顯得又黑又瘦、味同嚼蠟了。

我再舉幾篇「七」字體的古文。漢魏時期,流行一種炫耀辭藻的駢文,題目都叫「七」什麼。曹操的兒子曹植,寫過一篇《七啟》,裡邊要「膾西海之飛鱗。」孫毓的《七誘》則要「膾天流之潛魴。」說的都是名貴的魚生。枚乘的《七發》里客人向太子推薦的美味是「熊蹯之臑,芍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鱠。」連燒烤帶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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