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家印刷廠門口,工人大多都已經下班了,陶會長看到還有幾個工人沒有回家,扎在一堆不知道在看著什麼,就走了過去。工人們看到老闆來了,趕緊起身問好。陶會長湊過來一看,地上是歪歪斜斜用樹枝寫的字:「我是一個工人。」
工人把手裡的識字課本遞了過來 告訴他,這是工人夜學教的,第一師範辦的工人夜學,教工人免費讀書,好多工廠的工友都去了。陶會長翻看著識字課本,忍不住點著頭,稱讚這是件大善事,又問辦學的是一師哪幾位先生?一個工人說是一師的毛先生,還有周南的陶先生。陶會長鎖著眉頭重複了一句:「毛先生,陶先生?」
一路疑惑地回到家,陶會長進了大門就問管家小姐在房裡沒有,管家回答說小姐出去了,姨老爺兩口子來半天了,臉色不太高興。陶會長「哦」了一聲,進到客廳。果然看到王老闆夫婦來了,不過王老闆夫婦的臉色,說不高興是太輕描淡寫,那兩張臉鐵青,簡直就是氣急敗壞!
一看到姐夫進門,王夫人率先發難:「大街上!姐夫,那可是大街上啊!居然就跟人夫啊妻啊扭啊唱啊,讓幾百做工的圍著看!成何體統啊?」
「傷風敗俗!」王老闆也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吼道:「傷風敗俗!」
這樣有傷自尊的話任何一個女孩的父親都接受不了,陶會長的臉色沉了下來。
王夫人沒看見姐夫的臉色,也或許她看見了卻不在意,只顧自己發泄,而且越說口氣越難聽:「上次過生日,跟一幫男人瘋到大街上,就夠丟臉的了。現在倒好,乾脆上大街,賣唱當戲子!真沒個廉恥了!要讓人知道這是我們王家的兒媳婦,我們還怎麼做人哪。」
「她二姨,你的意思,你王家的兒媳婦,我斯詠高攀不上?」
看到陶會長臉拉得死長,王夫人這才發現話講過了,趕緊放軟了口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姐夫,我和你妹夫還不是為你著想,怕她丟了你的面子嗎?好歹她是陶家的大小姐嘛。」
王老闆卻仍然不鬆口:「她也是我王家的兒媳婦。姐夫,陶家、王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姐夫該管的還是得管,別鬧出笑話來,大家臉上不好看。」
陶會長把頭一扭:「女兒怎麼管,我自己有分寸!」
「那就好,我們做公公婆婆的,可就拜託親家翁了。」王老闆拉起老婆,「告辭了。」
「不送!」窩在沙發里,陶會長的胸膛一起一伏的,這番羞辱可當真把他氣得夠嗆!
這天晚上,工人夜學有斯詠的算術課,放學後已是夜裡九點多鐘了,斯詠一進門,迎頭就碰上了陶會長鐵青的臉。
還沒等她開口,陶會長砰地一拍桌子,劈頭就是一頓罵,說的話居然和剛才王老闆夫婦說的差不多。
斯詠目瞪口呆地看著爸爸,長這麼大,她可一直都是爸爸的心肝寶貝呢!聽得父親全沒有收口的意思,她的小姐脾氣上來了,登登登地上了樓,衝進卧室,反手便將門一關。
「砰」的一聲,門又被陶會長推開了:「怎麼怎麼,啊?還說不得你了?上大街丟人現眼的時候,你的面子哪去了?」
「我那是為了辦夜學,丟什麼人?」
「辦夜學你可以去教書,我並沒有反對嘛。可你、可你上什麼大街?還夫啊妻啊跟人扭啊唱的,人家看到了會怎麼想?啊?」
「他愛怎麼想怎麼想,我就是做給他們看的!」
「你……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呢?那是你公公婆婆!你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當人家兒媳婦?」
「他看不慣是吧?看不慣正好,退婚嘍。」
「胡說!」陶會長這下真火了,「砰」地又是一拍桌子,「退婚是隨便說的?我陶家多少代清清白白,無再嫁之女,無重婚之男!三媒六訂許下的婚事,退婚?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喘著粗氣,強壓了壓火氣,又把椅子往床邊挪了挪,放緩了口氣:「斯詠,不是爸想跟你發脾氣,被人當著面這麼說,爸心裡窩火啊!要怪呢,只怪爸過去太嬌慣你了,總想著你還小,什麼事都還早,由著你玩就玩吧,到時候收心就是。可你一天一天,你越來越不像話。那個什麼毛澤東,爸說過多少次,不要跟他來往不要跟他來往,你呢,聽進去了嗎?你非要跟他混在一起。他就那麼好?就有那麼大的吸引力?」
「他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好,他好,他好上天又怎麼樣?不還是個窮師範生?爸不是說要嫌貧愛富,可凡事它總還有個門當戶對,爸也得為你的將來考慮吧?退一萬步,我們退一萬步講,你終歸是定了親的人,是有主的!你別忘了,還有半年你就得出嫁,不管什麼毛澤東毛澤西,你跟他都沒有將來!一個女孩子,名聲要緊,不能亂來啊,你明不明白?」
陶會長這番話,戳中了斯詠心裡的痛處,她緊緊咬著牙,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那天晚上,斯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自己該怎麼辦。
周末放學後,斯詠死乞白賴地要警予陪她去趟蔡家。開始怎麼都不對警予說去蔡家的理由,後來警予威脅她不說就不陪她,她才說,蔡媽媽是反封建的典範、新女性楷模,所以想去找蔡媽媽給自己出個主意。警予白了她一眼,告訴她不用去蔡家,主意現成就有一個,退婚。
「可是,我爸他就是不肯退啊!」
「你爸不退,你自己退嘛!」
「自己退?」這一層斯詠顯然從未想到。
「對呀,你的婚姻,退不退是你的權力,跟別人有什麼關係?現在是民國,不是封建王朝!長輩的一句話,還能管你一輩子?不是我說你,斯詠,為了這一紙婚約,這些年你添了多少煩惱,多少無奈?想說的不敢說,想愛的不敢愛,都是因為它!其實不就是一張紙嗎?撕了它,一身輕鬆!」
看到斯詠還在猶豫,這次,警予主動提出去找蔡媽媽,因為她相信,蔡媽媽一定會贊成自己的想法。
可是,當他們過江來到溁灣鎮劉家檯子蔡和森家,坐在蔡媽媽對面的時候,蔡媽媽的一番話,卻叫他們大失所望。
「我拋棄過一段老式婚姻,拋棄過一個封建家庭。斯詠,按理說,現在,最應該鼓勵你,支持你,給你打氣的,就是蔡伯母。可是,可是蔡伯母不能那樣做。」
葛健豪給孩子們續上茶水,又說:「你們還年輕啊,孩子們。有很多事,你們還沒有經歷過。只有經歷了,你們才會明白,生活,並不像你們年輕人想的那樣,只要邁過那一道坎,前頭就會是一片陽光。正好相反,一個人,做出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常常是,當你做出了選擇,你卻發現,你所面臨的,反而是更大的、更長久的、更難以克服的障礙與壓力。如果換作一個女人,要她去挑戰舊婚姻、舊家庭、舊觀念,甚至整箇舊的社會,那更要付出巨大的,也許是你根本無法承受的代價。」
「怎麼,伯母,您後悔了?」警予幾乎不敢相信這些話會出自葛健豪的口。
「不,我沒有後悔,我從來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可我是我,斯詠是斯詠。斯詠,你蔡伯母的性格,跟你不一樣,蔡伯母的年齡,也比你大得多,我的選擇,經過了深思熟慮,當我打算踏出那個家門時,我也自信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預計好了一切困難。可當我真的離開那個家,我才發現,還有許許多多的白眼,許許多多的壓力,許許多多旁人無法想像的困難,超出了我原來的預計。這些壓力與困難,蔡伯母挺下來了,可是不是等於你也能挺下來,我不知道。真的,斯詠,我很願意支持你,支持你掙脫枷鎖,但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更要提醒你,做出一個人生的選擇也許艱難,但承受一個選擇所帶來的終生的壓力與代價,才是你今後真正要面對的現實。所以,當你打算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希望你認真地問一句自己:我,真的做好付出一切代價的準備了嗎?」
望著葛健豪坦誠而關切的眼睛,斯詠努力想弄明白蔡媽媽這番話背後的意思。
回到家裡,斯詠取出信箋,提筆寫下了「姨父姨母大人台鑒」後,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了,在桌子面前坐了半天,只是不知道怎麼落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一路小跑到了一師,敲開了八班寢室的門。
周世釗還睡眼惺忪的,一聽斯詠說要找毛澤東,揉著眼睛說: 「潤之?他回家了。你不知道嗎?他母親病了。」
二
毛澤東是頭天離開的長沙,那時他正在寢室里整理「工人夜學記事簿」,四年來從沒有到一師來過的毛澤民突然風塵僕僕地找來了,水都沒有來得及喝一口,就拉住哥哥哽咽著說了母親最近嚴重的病情。
「你說什麼?娘病了?」毛澤東大吃了一驚,問明母親的情況,趕緊請了假,跟弟弟一起趕回了韶山。
文七妹果然病得不輕,這一兩年來,吃不下飯,睡不安覺,整個人已經骨瘦如柴,最近兩個月,居然還連續暈倒了好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