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冬天,斯詠看到子鵬帶著秀秀又在教堂外,一邊喊著「聖誕快樂」一邊給一群小叫花子撒零錢,曾和子鵬開玩笑說:「這些小孩子未見得就知道耶穌、讀過《聖經》,怎麼會在乎聖誕節呢?」她沒想到,一向在她面前說話唯唯諾諾的子朋居然想也沒想就回答說:「我們小時候也不知道屈原、沒讀過《離騷》,不是一樣過端午節嗎?」這話說過彼此就都忘記了,但端午節真的快到了,斯詠卻毫無來由地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情,覺得子鵬偶爾說句話,還是蠻有道理的。很多時候,斯詠都在想,如果不是因為那樁莫名其妙的娃娃親,她和子鵬的關係一定不會像現在這麼尷尬。
要過端午節了,今年家裡會做些什麼樣的粽子、爸爸今年會不會請龍舟去參加一年一度在湘江舉行的龍舟大賽?放學後,斯詠這樣想著、哼著小調回到家,進了客廳,卻看到陶會長已經回來了,正在仔細地打量一匹白紗,紗的旁邊還堆著各色綢緞、果品和一大摞重疊的精緻禮品盒子。
「斯詠你回來了?快來快來,」陶會長拿起手裡雪白的紗往斯詠身上比劃著,「端午節快到了,這些都是你姨媽姨父送來的節禮。你和子鵬明年不就畢業了嗎?你姨媽他們的意思呢,到時候,給你們弄回新鮮,辦個西洋婚禮,這個,是人家專門託人從法國買回來的,最好的婚紗面料,你看喜不喜歡?」
他興奮地嘮叨著,卻沒注意到斯詠的臉已經沉下來了,一手把婚紗面料扒開。陶會長趕忙問:「怎麼了,不好看啊?」
「好不好看我都不要!」
「你要不喜歡,那我們還辦中式婚禮,我跟王家說一聲就是。」
「我什麼式都不要!」
斯詠轉身就走,甩手碰倒了摞得高高的禮品盒子,裡面大大小小的飾物滾落出來,一下子把整潔的客廳弄得亂七八糟。
「斯詠!」陶會長叫住怒氣沖沖的女兒, 「斯詠,我知道,有些話你不愛聽,可你如今也不是孩子了,不能什麼事都依著性子來。你和子鵬,那是你爺爺、外公手上就定好了的婚事,哪能你說不幹就不幹?」
「我不喜歡錶哥,我憑什麼嫁給他?爺爺、外公他們都過世多少年了,我的事,憑什麼還要他們說了算?」斯詠背對著爸爸,頭也不回。
「婚姻大事,長輩做主,天經地義嘛。」
「爸,那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斯詠騰地轉過身,「你和媽也是長輩包辦的婚姻,你覺得幸福嗎?」
陶會長沒想到女兒會如此提及父母,不由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說:「我……我和你媽也不錯啊,我們那麼多年,一直相互尊重,相敬如賓……」
「是,你們是相敬如賓,可夫妻之間,光有尊敬就夠了嗎?我一直還記得,媽過世以前,你們兩個每天都是那樣客客氣氣的,見面,打招呼,一起吃飯,然後呢,你做你的生意,她看她的小說,你們一天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哪怕你們吵一次架也好啊,可你們架也不吵,就這樣十幾年,就這樣半輩子。爸,你真的覺得和媽在一起是幸福的?你對那樣的婚姻,真的從沒後悔過?你能回答我嗎?」
斯詠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把心裡話說完以後,轉身上樓,跑進自己的卧室,把陶會長一個人晾在客廳里。這次,陶會長沒有叫住女兒。女兒的話,深深觸動了他心底的痛處,他扶著沙發的靠背,抬頭看牆上掛的那張他與妻子當年的一張合影。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長袍馬褂的他與旗式裝束的妻子隔著茶几,正襟危坐,面無表情。
為了女兒的幸福,他決定當晚就去一趟王家。
王老闆和王夫人見陶會長一個人來了,有些失望。但隨即就熱情地請姐夫入座、吩咐僕人沏茶,還特意說子鵬出去散步了,馬上就回來了。與斯詠媽媽的個性相反,這個姨妹能說會道、潑辣能幹,陶會長一向對她敬而遠之。這些年來,即使妻子在世的時候,也多是王家去陶家走動,妻子過世之後,兩家走得不那麼勤了,但也仍然只是王家上陶家的門。說來,陶家是女方,矜持一些也是應該的,況且自己的姐姐姐夫,從個性到家業都知根知底,王家夫婦也就沒往別處想,他們早就把斯詠當成了王家的兒媳婦,而斯詠是陶家唯一的女兒,陶家的一切遲早都是王家的,還計較什麼呢?
陶會長當然明白王家夫婦的心思,其實這些年他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但問題的關鍵是,他也這樣想的前提,是斯詠要嫁進王家和子鵬白頭偕老,是女兒的幸福有保障。但現在女兒不想嫁給子鵬,這一切打算就毫無意義了。他想著,端起茶,拂著茶葉,斟酌著該如何開口。王老闆看出陶會長的神色有些異樣,便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哦,也說不上有事。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子鵬和斯詠的事,他們倆吧,原來小,長輩給作了主,也就那麼定了。可現在呢,孩子都大了,都二十齣頭了嘛,也是自己有主意的年紀了,時間過得快呀……」
陶會長說到這裡,王夫人自以為聽明白了姐夫的意思,拍著巴掌說:「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姐夫,您著急,我們比您還急呢。你看看人家,十七八的,孩子都能叫爹媽了,哪像他們倆,二十幾了,還拖,早該辦了。」
「是啊,姐夫,原來呢,你一直不做聲,我們是著急也不好催。難得你今天說起這事,我看啊,是得給他們好好準備準備了。這喜事嘛,宜早不宜遲。要照我的意思,也別等什麼畢業不畢業,挑個好日子,儘早辦。」
本來想委婉地提出退婚的陶會長,聽到這夫妻倆的話,也不敢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沒聽出自己的真實意圖,又說: 「我倒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時代不同了,年輕人有年輕人自己的想法,咱們這些長輩作的主,他們也不見得就一定願意……」
「這種事還能由得他們?還不得我們當父母的來操心?」
王老闆瞪了夫人一眼:「姐夫這話說得也在理。斯詠到底還在讀書,真要成了親,總不好再出去拋頭露面吧?還是照咱們原來商量的,等他們畢業,畢業就辦。算起來也就一年工夫了,咱們兩家早點做準備,到時候辦得風風光光的,孩子們也高興嘛。姐夫,你看怎麼樣?」
「這個……」陶會長看著這個精明的連襟,只得含糊地應承,「也是,也是……」
「姨夫?!」
陶會長正不知道說什麼,子鵬散步回來了。看到陶會長在座,他喊了一聲,回頭看了看跟在後面的秀秀,秀秀急忙低下頭看著腳尖。剛才在路上,子鵬才和秀秀說起希望能永遠不畢業、希望那些不該來的永遠別來,那些值得珍惜的永遠留在身邊。他們心裡都明白,值得珍惜的,就是他和秀秀之間的情誼,不該來的,就是他和斯詠的婚事。可話音還在耳朵邊響著,就在家裡看到陶會長,這讓子鵬很有些尷尬。
「什麼姨父?以後別叫姨父了。你姨父今天,可是專門來商量你和斯詠的婚事的,日子咱們都定好了。所以,打今天起,你呀,就該直接叫岳父。」王夫人一推王老闆,「萬源,你說是不是?」
「對對對,叫岳父!難為你岳父大人為你的事辛辛苦苦跑來,趕緊,現在就叫,讓他老人家也高興高興,叫啊。」
儘管自小就和斯詠定了親,也知道遲早要叫陶會長「岳父」,但子鵬卻從沒有想過這一天來得這麼突然。他看看父母、又看看秀秀,父母的臉上是期待,秀秀低著頭,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陶會長也沒料到王家夫妻會來這麼一招,卻又不知如何推辭,看著子鵬說不出話來。
「遲早都要叫,還等什麼?子鵬,你瞧這孩子,還不好意思了,你倒是叫啊。」
「子鵬!」
媽媽的話綿里藏針、爸爸的話簡直就是在命令了,子鵬像是被逼到了角落裡的獵物,無助到了極點。他的嘴唇哆嗦著,還是艱難地叫出了聲:「岳……岳父。」
王老闆和王夫人開懷大笑,陶會長木然地站了起來,秀秀的頭埋得更低了。
二
湖南這塊土地上,出過太多的敢為天下先的英雄,最著名的莫過於以武功蓋世著稱的文人曾國藩曾文正公。道光十八年曾國藩從湖南湘鄉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以一介書生入京赴考,中進士留京師後十年七遷,連升十級,37歲任禮部侍郎,官至二品。因母喪返回長沙,恰逢太平天國巨瀾橫掃湘湖大地,他因勢在家鄉拉起了一支特別的民團——湘軍,歷盡艱辛為清王朝平定了天下, 被封為一等勇毅侯,成為清代以文人而封武侯的第一人。曾國藩所處的時代,是清王朝由乾嘉盛世轉為沒落衰敗、內憂外患接踵而來的動蕩年代,由於曾國藩等人的力挽狂瀾, 一度出現「同治中興」的局面,曾國藩正是這一過渡時期的重心人物,在政治、軍事、文化、經濟等各個方面產生了令人矚目的影響,一時間「尚武強兵,以壯國力,人人有責」成了湖南學人的傳統。還在一師做學生的毛澤東於近代諸多豪傑中,就獨服曾國藩,並堅信,關到書齋里讀死書是行不通的,繼曾國藩之後,左宗棠、黃興、蔡鍔,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