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文明其精神 野蠻其體魄

自古秋後都是處決犯人的季節。趙一貞看過很多話本、看過很多故事書,卻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比現在更讓她害怕其中的那句「秋後問斬」。夏天不過剛剛過去,她走在街上還穿著單衫的行人中間,卻感到了說不出的涼意。頭頂的樹葉綠中已經泛了黃、路邊的小草青中已經帶了焦,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情感,似乎都已經走過了它最旺盛的季節,正在漸漸地枯萎。但趙一貞不甘心,她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比生命還珍貴的東西枯萎。走在去監獄的路上,她有滿腔的不甘心,但卻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做;她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做,但卻愈發地不甘心。

袁世凱被推翻了、湯薌銘被趕跑了,新一輪的清算又開始了。長沙城裡每天都有湯黨余逆被抓,曾經威風八面的偵緝隊隊長,怎麼可能漏網呢?自劉俊卿被抓以後,一貞就瘋狂地四處打聽劉俊卿的下落:劉俊卿被關到了哪座監獄、劉俊卿會被怎麼處罰、劉俊卿已經知道錯了嗎……終於打聽到了劉俊卿的確切消息,她又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通了獄警,只想著無論如何要見劉俊卿一面。

隔著粗大的鐵欄杆,一貞看到一個頭髮蓬亂、鬍子拉碴、目光獃滯、渾身上下滿是傷痕的人蜷縮在破草席上,她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俊卿!」

似乎已經被打傻了的劉俊卿沒有想到還有人會來這裡看望自己,更沒有想到一貞會來這裡看望自己,他睜開血肉模糊的眼睛,抬頭望著、望著……突然撲了過來,死死地抓住欄杆,砰砰有聲地用頭撞著,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貞,一貞,我當初為什麼不聽你的?為什麼不聽你的啊?我怎麼那麼蠢,那麼蠢啊!」

看著眼前這個人,一貞的心疼著,心疼得甚至讓她忘記了恐懼:這就是那個頭髮一絲不亂、一襲月白長衫、皮鞋鋥亮的劉俊卿嗎?這就是那個給她翻譯「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多情」的劉俊卿嗎?這就是那個發誓要找一個體面的工作讓她過上快樂日子的劉俊卿嗎?是的,是的,這就是那個劉俊卿,是她的劉俊卿。儘管他面目全非,儘管在世人的眼裡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以第六名的成績考進一師的學生,但他在一貞的眼裡和心裡,卻永遠不會改變。一貞抓住劉俊卿的手,緊緊地抓著,急促地說:「俊卿,不要這樣,你會沒事的,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

「沒用的,一貞,我完了,我沒指望了。你知道嗎?這兒天天都在殺人,天天在殺,殺湯黨余逆,拖出去就是一槍,就是一槍……」

彷彿是為了印證劉俊卿的恐懼,走廊的盡頭猝然響起一陣驚恐萬狀的狂叫聲:「不,不要,我不是湯黨,我不是湯黨,我支持民國,民國萬歲,民國萬歲,我支持民國啊……」絕望的呼號迅速遠去,緊接著,隨著槍聲,那個聲音戛然而止!槍聲中,一貞感覺到劉俊卿的手鬆了、隨著他如爛泥一樣的身體滑落下去,落到了血跡斑斑的枯草上。

「一貞,以前,我答應過你許多事,答應過到你家提親,答應過給你一個幸福的將來,這一切,我都做不到了,是我對不起你。你走吧,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就當這世上從來沒有過劉俊卿,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望著劉俊卿,聽著他絕望的聲音,一貞蒼白的臉色變得鐵青,她用從未有過的堅定語調對劉俊卿說:「不,你不會死的,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你等著。」

劉俊卿看著一貞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不相信她真的能救自己:一個無錢也無勢的纖弱女子,她能有什麼辦法來搭救一個幾乎是判了死刑的人呢?

是的,一貞是一個無錢也無勢的纖弱女子,她現在唯一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有她的生命。

從監獄回來後,一貞突然說她同意嫁給老六了,這讓趙老闆喜出望外,他相信女兒也是想過富足日子的、相信女兒已經對那個沒有出息的劉俊卿死心了。望著滿桌子的綢緞、光洋和那封大紅的婚書,他殷勤地給坐在一旁的老六遞著煙:「這孩子吧,就是糊塗,你說要真跟了那個劉俊卿,這會兒受罪的還不是自己?現在好了,她也算是明白過來了,還是跟著六哥好。」

一貞獃獃地坐在一旁,看到老六一直嘿嘿傻笑著、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自己,她木然地說:「六哥,這門親事我有個條件。」

「你說你說,不管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我要是辦不到,還有我馬大哥,有他在,長沙城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那就好。」

老六同意了她的條件之後,一貞回學校去默默地收拾著東西:課本、筆記、作業、心愛的小飾物、周南女中的校徽……所有的書都已收拾好了,一貞最後拿起了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書的扉頁中,夾的是劉俊卿譯得工工整整的那首卷首詩。一貞看著,眼淚忍不住滑出了眼眶,她悄悄擦了擦,將這本書單獨收了起來。離開學校,一貞直接乘人力車來到王子鵬家,把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轉給了秀秀。

幾天後,劉俊卿突然被釋放了。

一步邁進久違的陽光中,劉俊卿被刺得直眯眼睛。好一陣,他終於適應了光線,卻看到秀秀和子鵬就站在前面不遠處。

回到他們雖然簡陋但卻還能遮風擋雨的家裡,劉俊卿換下那身骯髒的破衣裳,吃著妹妹給他煮的麵條。子鵬把一疊銀元放在了劉俊卿面前,說:「我也幫不上你什麼,俊卿,這些錢你拿著,找個事做也好,做點小生意也行……」

劉俊卿把錢推了回來:「我不要。」

「那你還想幹什麼?你還想去折騰?你說你折騰來折騰去,結果又怎麼樣……」

「阿秀!」子鵬示意秀秀別再往下說,回過頭來說,「俊卿,我們只是不想看著你像原來那樣過下去,經過這麼多事,我想你也應該明白了,一個人,就得老老實實過日子,踏踏實實做人。只要你想清楚了,現在重新開始,也不算晚,你說是嗎?」

劉俊卿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還能重新開始?」

秀秀把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遞到了他面前,劉俊卿呆了一呆,猛地一把搶過書:「這是哪來的?阿秀,你快說,這是哪來的?」

「是一位趙小姐讓我轉交給你的。」

「她跟你還說了什麼?她還說了什麼?你快說呀!」

「她只說了一句,希望你出來以後,把她忘了,重新開始。」

死死地握著書,劉俊卿一時還不曾反應過來。

「哥,我聽說,那位趙小姐今天出嫁。」

劉俊卿驚得目瞪口呆!聽著遠處傳來的隱隱的鞭炮聲,他放下碗筷,撒腿就往外跑。

那條他和一貞曾經手拉手走過的街道上,正鞭炮齊鳴,彩紙紛飛,嗩吶、喇叭滴滴答答,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一派喜慶熱鬧。老六披紅挂彩,騎在打頭的馬上,笑得嘴都合不攏。八抬大花轎旁,陳四姑屁顛屁顛地跟著。喧天鼓樂中,紛飛的彩紙飄飄洒洒,落在花轎上。轎簾偶爾掀動,但沒有人注意到紅彤彤的轎內,新娘鳳冠霞帔,一身大紅嫁衣,頭上蓋著同樣鮮紅的蓋頭。輕輕拉掉了蓋頭,露出的卻是一張蒼白絕望的臉。喜慶的鼓樂聲中,新娘的手悄悄從懷裡抽出,手裡,是一把鋒利的剪刀。剪刀揮動之後,一滴滴眼淚無聲地滑過了她的面頰,一滴滴鮮血無聲地浸透了她的大紅嫁衣,落在花轎經過的路面上……

但沒有人留意。

吹鼓手鼓著腮幫子,賣力地吹著喇叭;老六露著缺了兩顆門牙的嘴,一路抱拳,嘿嘿傻笑;紛紛揚揚的彩紙在空中沒有目的地飛揚、飛揚、落下來,落在了殷紅的鮮血上,讓人分不清那紅色到底是紙的顏色還是鮮血的顏色。

花轎已經遠去了,飛奔而來的劉俊卿突然失足,摔倒在地,手裡的書也脫了手。

「一貞!一貞!」

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不祥,他撿起書,書上,竟沾滿了鮮血。他這才發現,地上是一路鮮血和帶血的雜亂腳印!

「一貞!」

風卷著花花綠綠的紙屑,和著劉俊卿聲嘶力竭的狂呼久久地在小街上空迴旋。

拖著麻木的雙腳回到家,劉俊卿坐在火盆前,機械地撕扯著手裡的書。跳動的火光映照著劉俊卿呆若木雞的臉,那張臉上,沒有淚光,甚至沒有任何錶情。火光熊熊,吞噬著一本本他珍藏的課本、書籍,彷彿也正吞噬著他久久珍藏的理想與夢幻。最後,他拿起了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輕輕地撫摸著、輕輕地吻著,他的手一松,書落進了熊熊烈焰之中。

那首承載著他與一貞所有情感的詩,在火焰中扭曲著,熊熊火焰映照著劉俊卿死灰一樣的臉。紙灰飄逝,他一顆一顆扣好長衫的扣子,將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 走進了三堂會。

酷暑過去,長沙城裡漸漸飄起了越來越濃的桂花香,走街串巷的手藝人賣著擔子里似乎幾百年都沒有什麼變化的小玩意,也附帶炫耀著他們從父輩那裡複製而來的嘹亮嗓音。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如湘江亘古不變的水聲韻味悠長,讓長沙人在夢醒的一瞬間、在回頭的一剎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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