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去幫他交錢,還不是不想他跟學校起衝突嗎?他怎麼這樣對待我啊?!從一師回來後,斯詠越想越想不通,抱著枕頭哭了一晚上,任警予怎麼勸都不聽。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可能都不想再見那頭犟牛了,可幾天後,當她和警予走出周南中學的校門,正看到毛澤東迎面走過來的時候,她的心還是和以前一樣狂跳著,甚至跳得更厲害了。警予看了看他們倆,借故要去和開慧打排球,轉身回了學校。走出幾步,她心裡暗想:還好,蔡和森不像他那麼倔。前幾天她將一方手帕包著的十來塊光洋遞到了蔡和森面前的時候,蔡和森可沒有像毛澤東那樣不領情,他只是開玩笑說不一定還得起。警予乘機唬著臉要挾他,不還也行,畢業後給她做十年長工,就算兩清了。蔡和森算著賬,問:「那,這十年長工都包括干哪些活?做牛啊,做馬啊,還是做點別的什麼?得有個具體內容吧?」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到時候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哪那麼多廢話?」警予想著,臉一下子緋紅。回頭看看並排漸漸走遠的毛澤東和陶斯詠,警予又想:不過,毛澤東要是不倔,還是毛澤東嗎?
毛澤東當然很倔,不過當他意識到自己確實誤會了別人的時候,態度轉變起來,還是蠻快的。所以,站在江風輕拂、竹影搖曳的湘江邊,毛澤東坦誠地為那天的事情向斯詠道了歉。
「事情過都過去了,你還專程來道什麼歉?」斯詠低頭走著,嘴裡雖然這樣說,臉上卻蕩漾著開心的笑意。
「話不是這麼說,本來是我不對嘛。我這個人,一急起來,就不分好歹,狗咬呂洞賓。你不計較就好。」他把手往斯詠面前一伸,說,「我們還是朋友。」
「只要……只要你把我當朋友,我是永遠不會變的。」斯詠握著毛澤東的手,有些忘情了,遙望著大江、嶽麓山,輕輕地說:「但願山無棱,天地絕……」
「哎,你怎麼學的古詩?那是講兩口子,講朋友叫高山流水,知音長存。」毛澤東手一揮,指著眼前的山河,慷慨地說:「就好像這大江、嶽麓山,歷千古之風雨,永恆不變,那才叫真朋友。是不是?」
黃昏的夕陽下,江水粼粼,金光萬點。斯詠猶豫著,想說什麼,可突然感到有水點落在頭上。
「喲,下雨了,走走走。」毛澤東拉起斯詠就走。
雨越下越大,黃昏的街道顯得比往常這個時候黯淡得多。頂著外衣遮雨,毛澤東與斯詠一頭衝進了街邊的小吃棚里。
小吃攤的鍋里,正煮著元宵。毛澤東聞到了香味:「嗯,好香啊!哎,斯詠,你餓不餓?今天我請客,來。」他拉開凳子讓斯詠坐,高聲喊道:「老闆,元宵兩大碗。」
「噓!」攤主被這話嚇得臉都變色了,手指豎在嘴邊,說,「小點聲,小點聲!」
毛澤東和斯詠都愣住了:「怎麼了?你那鍋里不是元宵嗎……」
攤主一把捂住了毛澤東的嘴:「講不得,講不得啊!」他掀過攤前的牌子,指著上面的「湯圓」二字,壓著聲音,「姓袁的都被消滅了,還怎麼當皇上啊?有聖旨,從今往後,這元宵,都得叫湯圓,叫錯了就是大逆。嚓!」說著,手一揮,做了個殺頭的動作。
「砰」的一聲,毛澤東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可很快,本來一臉怒容的他不知怎麼,卻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開心,幾乎是樂不可支,倒把斯詠笑糊塗了:「你還覺得好笑啊?」
「為什麼不好笑?千古奇聞嘛。心虛到如此地步,還夢想翻天,哈哈……」
棚外,天色昏黑,雨,愈發大了。只有毛澤東的大笑聲綿綿不絕,彷彿要衝破這無邊的陰雨夜幕。
斯詠和毛澤東吃了元宵回來,心情才好了些,歡歡喜喜地進了大門,卻發現家裡的氣氛和往常很不一樣。僕人們走路都是輕手輕腳的,連大氣都不敢出。家裡出了什麼事情?斯詠心裡一緊,在門廳里拉住管家就問,管家戰戰兢兢地小聲說,老爺吩咐了,他今天生病不見任何客人,可進了客廳,正看到父親悶聲不響地窩在沙發里,一張平日里和藹可親的白白胖胖的臉,現在眉毛鬍子全皺到一塊了。
斯詠走過去,在父親身邊坐下,還沒開口,就看見父親面前的茶几上擺了一本大紅錦緞、富麗堂皇的聘書。她遲疑著看了父親一眼,拿過聘書,打開,看到裡面寫著:「今敦請 長沙商會會長陶老夫子大人出任 湖南省各界擁戴 中華帝國洪憲大皇帝 登基大會籌辦主任 晚生湯薌銘敬啟百拜」。
斯詠看父親悶頭不做聲,騰地站起來,就要將那本聘書往壁爐里扔。
「斯詠,你幹什麼你?你放下!」陶會長嚇得趕緊一把將聘書搶了過來。
「爸!」斯詠急了,「你難道真要跟他們一起遺臭萬年嗎?」
「你知道什麼你?」他將那本聘書往沙發上一甩,手拍著額頭,又是長長一聲嘆息,他這時的苦惱無奈,真是無法用言語表達。
二
蔡和森、警予陪著情緒低落的斯詠一起往楚怡小學走,要去參加本周的讀書會。一路上,斯詠已經給他們講了自己家發生的事情,言辭之間對父親很不諒解。
「算了,斯詠,伯父也不是自願的,誰不知道那個湯屠夫殺人不眨眼?」蔡和森安慰著她。
警予卻率直地反駁:「話雖然這麼說,可這是做人的原則,要是我,死也不幹!」
迎面,毛澤東與羅章龍、張昆弟等人也正好來到了門口。眾人打著招呼,一齊向校內走去。毛澤東見斯詠一副長吁短嘆的樣子,就問她剛才在聊什麼呢?斯詠說:「除了那個袁大皇帝,還能有什麼?」
房裡已經聚集的五六個讀書會成員,看到他們進來,開慧蹦起來大叫道:「毛大哥,你來你來,看子升大哥寫的絕妙好聯。」她左手一松,先垂下了上聯「袁世凱千古」。右手再一松,露出了下聯「中華民國萬歲」。
羅章龍疑惑地:「『袁世凱』對不上『中華民國』啊。」
其他人也同樣沒弄明白,都搞不懂蕭大才子為什麼會寫出這樣一副不合規矩的對聯。
毛澤東第一個反應了過來,猛地一擊掌:「好!寫得好,寫得絕!你們看你們看,『袁世凱』對不起『中華民國』,以錯對成絕對!蕭菩薩,幹得漂亮啊,你!」
因為湯薌銘把反袁的報紙、雜誌都禁光了,整個湖南別說中文報紙、連英文報紙都收不到了,一時間通行的都是籌安會辦的《大中報》,翻來覆去,全是「聖德汪洋」、「萬壽無疆」,為袁世凱歌功頌德的。還好,讀書會能輾轉收到黎老師從北京偷偷寄來的報刊,雖然是遲到的新聞,但總比沒有要好得多。今天他們讀的,是《申報》上樑啟超的《辟復辟論》:「……復辟果見諸事實,吾敢懸眼國門,以睹相續不斷之革命!」
「寫得太好了。梁先生的文章,真是扎到了那幫復辟派的痛處,一針見血啊!」毛澤東忍不住擊節而嘆,站起身來說,「大家想想,啟超先生他們這些文章,把復辟的問題分析得這麼透徹,我們讀了都明白了,可光我們十幾個人讀了又有什麼用?全長沙還有好幾千學生,他們整天看到的,全是湯薌銘塞下來的籌安會放的狗屁。如果我們能把這些報刊上的資料編印成一本書,散發出去,大家不就都明白他袁世凱是個什麼東西了嗎?」
「好主意,這才是我們應該乾的。」何叔衡頭一個贊成,大家也強烈支持。可蕭子升說:「這些資料都是違禁的,我們悄悄看看,還得躲著藏著。編印散發,這要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毛澤東說:「你就是一世人膽子小!要我說啊,只要做得巧,不怕別人搞。書印出來,又不是搬到大街上去發,我們分頭行動,一個人傳一個人,不是可靠的同學我們不傳。長沙的學生,一百個至少有九十九個跟我們站在一邊吧?我認識你,你再認識他,傳不得幾天,保證就傳開了。到時候,就算湯薌銘真發現了,這本書已經到處都是,他未必還查得到始作俑者?大家說是不是?」
眾人還在考慮,又是何叔衡頭一個點頭:「潤之的主意不錯。要我看,不單是不見得真有風險,就算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件事我們也應該當仁不讓!」
何叔衡的一句話給這個主意定了性,幾乎所有的人都點了點頭。只有蕭子升還有些猶豫:「主意呢,也許可行,可關鍵是前提,我們上哪兒去找一家肯印這種東西的印刷廠?還有,印書的錢又從哪來呢?」
「這個大家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家就開著印刷廠,印書的事,包在我身上。」
斯詠說得前所未有的堅定,話雖不是沖著蕭子升來的,蕭子升的臉卻一下子紅了。他看看斯詠,騰地站了起來:「好,說干就干!編書的事,我蕭子升負責!」
很快,一本本書名是 《最新陰陽黃曆》而內容卻是《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的新書,就在長沙各個學校流傳開了。
三
書,很快就落到了湯薌銘的手裡。拿著書,這個面如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