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後的一師日程表上,便填滿了一次又一次接踵而至的大考小考。整個學校像是一個大大的蒸籠,而學生們就像是蒸籠里的白薯,除了考試這個緊張的白色煙霧,什麼都看不到。轉眼間,在一師公示欄里,「距期末考試35天」的大幅警示已是赫然在目。學生們的課桌上已經堆起了幾門課不同類型的補充習題、輔導資料,全把頭埋在了高高的書堆里。白天如此,晚間補課也如此,停電以後,還要點起蠟燭繼續奮戰,身體好的同學已經吃不消了,像易永畦這樣身體差的,更是頂不住,已經要端著葯碗來上課了。但永畦儘管咳出血了,卻還是悄悄忍著,一來不想讓同學們擔心,二來他也沒錢治病。
這樣的狀況卻正是張干期待的。前任校長讓他得到的教訓,就是要把學生死死地拴在教室里,用繁重的功課壓住他們,這樣,他們就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沒有心思做那些會給他們帶來危險的事情,也唯有這樣,他們才會安全。
這天,張干進了校長室,一如往常、不緊不慢地放下公文包時,看桌上有一封落著省教育司款的公函。他拿起來啟開封皮,頓時愣住了。
「砰」的一聲,張乾重重地關上校長室的門,沉著臉,腳步匆匆地趕到了教育司,把那份開了封的公函砰地拍在紀墨鴻辦公室上!
「老同學,你這是幹什麼?」紀墨鴻嚇了一跳。
「你還問我?你倒說說,你這是要幹什麼?」張干一把抽出了信封里的公文,讀道,「『從本學期起,在校學生一律補交十元學雜費,充作辦學之資,原核定之公立學校撥款照此扣減』!我一師是全額撥款的公立師範學校,部頒有明令,辦學經費概由國家撥款,怎麼變成學生交錢了?」
紀墨鴻嘆了口氣,無奈地說:「老弟,叫你收錢,你就收嘛。」
「這個錢我不能收!公立師範實行免費教育,這是民國的規定!讀師範的是些什麼學生,他們的家境如何,你還不清楚?十塊錢?家境差的學生,一年家裡還給不了十塊錢呢!你居然跟他們伸手,還一開口就是十塊一個,你是想把學生們都逼走嗎?」
紀墨鴻一言不發,拉開抽屜,將一張將軍手令推到了張乾麵前: 「你也看到了,省里的教育經費,湯大帥一下就扣了一大半,要公立學校的學生交錢,也是他的手令,我能有什麼辦法?」
「可教育經費專款專用,這是有法律規定的!」
「老弟啊!槍杆子面前,誰跟你講法律?孫中山正在廣東反袁,他湯薌銘要為袁大總統出力,就得買槍買炮準備打仗。你去跟他說,錢是用來辦學校、教學生的,不是用來買子彈、發軍餉的,他會聽你的嗎?」紀墨鴻搖了搖頭,起身來到張干身邊,「老同學,我也是搞教育的,我何嘗不知道辦學校、教學生要用錢?我又何嘗想逼得學生讀不成書?可胳膊扭不過大腿,人在屋檐下,你就得低這個頭啊!」
長長地,張干無力地嘆了口氣。
二
正如張干所言,一師的學生中,有幾個家庭條件好的?比如毛澤東,要是家庭好,他怎麼會來讀一師呢?
此時,還不知道要交錢的毛澤東正在校園裡邊走邊讀著一封母親的來信: 「三伢子,告訴你一個不好的事,你爹爹最近販米,出了個大事,滿滿一船米,晚上被人搶光了……販米的本錢,有一些還是借的。為這個事,你爹爹急得頭髮都白了一半。現在家裡正在想辦法還債,這一向只怕是沒有辦法給你寄錢了,只好讓你跟家裡一起吃點苦……」
轉過彎,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毛澤東放下手裡的信看過去,只見公示欄前人頭攢動,一片憤憤之聲。毛澤東擠進人群一看,公示欄上,赫然是大幅的徵收學雜費的通知。
晚自習時,整個學校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各個教室里,學生們都議論紛紛。
「這次交學雜費,就是那個張干跟省里出的主意。」
「上午好多人親眼看見他喊轎子去教育司,中午一回來就出了這個通知,不是他是誰?」
「他本來就是那個湯屠夫的人,湯屠夫趕走了孔校長,就派他來接班,湯屠夫要錢,他就想這種餿點子!」
「什麼鬼校長,就知道要錢!」
不知情的學生們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到了張干身上,但迎著學生們懷疑的、不滿的、鄙視的目光,張乾的臉上,居然平靜得毫無表情。他能做什麼?除了繼續上課、保持學校的正常秩序,他還能幹什麼?他心裡最清楚,唯有這樣,他才能保住這些學生。但表情可以硬撐著,錢袋子卻迅速地癟了下去。這麼大一所學校,每天有多少開支呀?只出不進,能夠維持多久呢?張干正想著這一點,方維夏推開校長室的門進來,說:「張校長,食堂都快斷糧了,經費怎麼還不發下來?學生們還要吃飯啊!」
張干沉著臉,一言不發。方維夏以為校長沒聽清楚說什麼,就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張干還是沒作聲,只是緩緩地拉開抽屜,取出一疊錢來,又搜了搜口袋,摸出幾塊零散光洋,統統放在方維夏面前。想了想,他又摘下了胸前的懷錶,也放在了錢上面:「先拿這些頂一頂吧,菜就算了,都買成米,至少保證學生一天一頓乾飯吧。」
望著面前的錢和懷錶,方維夏猶豫了一下,問:「校長,您要是有什麼苦衷,您就說出來……」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經費的事,我會想辦法,就不用你們操心了。你去辦事吧。」張干揮了揮手,他所謂的想辦法,就是直接去找湯薌銘。
在湯薌銘的辦公室外面,張干緊張地坐著。副官已經進去替他稟報了,可很長時間沒有出來。他很希望能見到湯薌銘,當面把一師的情況向他彙報一下,他怎麼都不能相信,教育經費真的會被挪用去充當軍費,以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
副官終於出來了,對趕忙站起來的張干說:「張校長,大帥有公務在身,現在沒空見你,請回吧!」
「可是,我真的有急事。」張干想的,是一師幾百師生的吃飯問題。
「大帥的事不比你多?」
張干無話可說了,他只得重新坐了下來:「那,我在這兒等,我等。」
「張校長愛等,那隨你的便嘍!」副官不管張干在想什麼,說話的口氣比鐵板還硬。
呆坐在椅子上,張干看見有文官進了湯薌銘的辦公室、有軍官敲門進了湯薌銘的辦公室、副官引著兩個麵糰團富商模樣的人進了辦公室……張干挪了挪身子,活動一下酸疼的腰,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懷錶,摸了個空,這才想起懷錶已經沒有了,不禁無聲地嘆了口氣。恰在這時,門卻開了,湯薌銘與那兩名富商模樣的人談笑風生走了出來。張干趕緊迎上前去:「湯大帥,大帥!」
湯薌銘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顯然是不認識。
張干趕緊說:「我是第一師範的校長張干,為學校經費一事,特來求見大帥。」
湯薌銘挺和藹地說:「哦,是張校長啊!哎呀,真是不巧,薌銘公務繁多,現在正要出門,要不您下次……」
「大帥,學校現在萬分艱難,實在是拖不下去了。大帥有事,我也不多耽誤您,我這裡寫了一個呈文,有關的情況都已經寫進去了,請大帥務必抽時間看一看。」
「也好。張校長,您放心,貴校的事,薌銘一定儘快處理。不好意思,先失陪了。」湯薌銘接過呈文,客客氣氣地向張干抱拳告辭,與兩名客人下了樓。
張干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收拾起椅子上自己的皮包,張干也跟著走下樓來。前方不遠,湯薌銘陪著客人正走出大門,談笑風生間,他看也不看,順手輕輕巧巧地將那份呈文扔進了門邊的垃圾桶里。
彷彿猝遭雷擊,張干呆住了。
三
因為張乾的干涉,這個周末的上午,讀書會的成員們不得不把活動地點改在距離市區比較偏遠的楚怡小學子升小小的房間里。
沒有了往常的笑聲,今天的氣氛一片沉悶,大家都在談論一師交學雜費的事情,蔡和森的意思,是希望大家冷靜一點,有什麼事,等楊老師回來再說。但毛澤東卻揚言,不管楊老師回不回來,反正這個學雜費,他是不會交的。他還鼓動大家都莫交。看來,他已經把黎老師走的時候囑咐他的話全忘記了。斯詠想到錢不多,希望毛澤東不要為了十塊錢得罪校長。開慧卻認為話不是這麼說,即使是校長的話,好的大家可以聽,歪門邪道就不能聽。子升站起來支持斯詠的觀點,大家爭辯起來,很不愉快。
「你們呀,都不用說了,誰愛交誰交,反正我不交,我也沒錢,要交也交不起,他張干不是有湯薌銘撐腰嗎?讓他把我抓去賣錢好了。」任大家怎麼說,毛澤東似乎已經鐵了心。
中午活動結束後,斯詠主動請毛澤東送她回家。一路上,兩人並肩走著,毛澤東的臉色不好看,斯詠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背在身後的手反覆捏著一方手帕包成的小包,彷彿在醞釀著什麼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到了陶府大門前,毛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