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俊卿悄悄離開禮堂,埋頭疾步朝校外跑去,忽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嚇了一跳,東張西望之後看清是父親,這才鬆了一口氣:「爸。」
劉三爹本是提了開水瓶去禮堂倒茶的,卻見兒子獨自一人跑出來,很是奇怪:「不是開大會嗎?你這是上哪去?」
「我……有點急事……」
「你能有什麼急事啊?」
「說了有急事,你就別管了。」劉俊卿走出幾步,突然又回過身來:「爸……」看著父親那飽經滄桑滿是皺紋的臉,心頭一熱,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於,他只是笑了笑:「爸,等著我,等我回來,也許你就不用給人倒開水了。」
「那我倒什麼?」劉三爹顯然沒聽明白。
「什麼也不倒,以後,我要讓別人給你倒。」
扔下一頭霧水的父親,劉俊卿匆匆出了校門,一口氣跑到省教育司紀墨鴻的辦公室,邊喘氣邊把「中日友善」變「明恥大會」的經過說了一遍。「學生按照老師要求,熬了一個通宵寫的徵文,被孔校長當著老師同學們的面撕得粉碎。」劉俊卿委屈地說。
接過劉俊卿遞來的《明恥篇》,紀墨鴻翻開封面,「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的引言赫然在目。「這還了得!這不是公然煽動學生造反嗎?」紀墨鴻騰地站了起來,「走,馬上跟我去將軍府。」
兩人匆匆來到將軍府,紀墨鴻吩咐劉俊卿等在外面,自己請陳副官趕緊通報,匆匆進了湯薌銘的辦公室。劉俊卿本只想到紀墨鴻那裡告個狀就走人,萬萬沒想到竟會被帶到將軍府來,看紀墨鴻的緊張模樣,自己這一狀真是告到了點子上,這一刻便覺得全身輕飄飄的,猶如踩著兩團棉花,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將軍府內那顆桂花樹。這時還只是初夏時節,他卻彷彿聞到了一陣陣的桂花香,心中想:古人所云「蟾宮折桂」,大抵就是這個情形吧。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只聽得一陣陣雜亂而緊張的腳步聲,眾多士兵涌了出來,刺刀閃亮,排列成行,劉俊卿哪見過這等陣仗,心中正發虛,卻不料被人從後面拎住了衣領。回頭一看,正是那個陳副官,臉上全無表情:「走,跟我去認人!」
「認人,認什麼人?」劉俊卿愣住了。
「抓的是你們學校的校長,你不認人,誰認人?」陳副官眼睛一瞪,劉俊卿這才明白這幫士兵竟是要去捉孔昭綬的,頓時傻了,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跟來的紀墨鴻,「可是……可是我……老師……」
紀墨鴻似乎也有些歉然,躲開了他的目光:「俊卿,做人就要善始善終嘛。」劉俊卿急了:「不是啊,老師,我就是來報個信,這種事我怎麼好去呀?」紀墨鴻拍著他的肩膀:「我知道,當著熟人,大庭廣眾的,臉上抹不開也是有的。可你不去,這些當兵的誰認識他孔昭綬啊?再說,大帥可有話,只要你肯盡心效力,絕不會虧待你,教育司一科科長的位子,可還空著呢。」
「老師,我……我真的不行……」劉俊卿還在苦苦哀求,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陳副官一揮手,兩名士兵上來,一人一邊,挾了劉俊卿就跑。紀墨鴻站在將軍府門口,看著掙扎著的劉俊卿被士兵們帶走,卻是一言未發。
二
這一刻,一師禮堂里,「明恥大會」仍在進行,孔昭綬還在慷慨陳詞: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國家之廣設學校,所為何事?我們青年置身學校,所為何來?正因為一國之希望,全在青年,一國之未來,要由青年來擔當!當此國難之際,我青年學子,責有悠歸,更肩負著為我國家儲備實力的重任……」
忽然,砰的一聲,禮堂門被撞開了,劉三爹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把師生們嚇了一大跳。原來,劉俊卿走後,劉三爹進到禮堂幫著老師們一一泡上熱茶,又站著聽了一會兒演講,大道理他說不出來,就覺得孔昭綬說得有理,說出了中國人的骨氣。他聽了一半,想著兒子還在外面,開水瓶也空了,就出去換開水,順便再把兒子喊進來。出了禮堂,卻左找右找不見兒子身影,正在校門口東張西望之際,只見大批軍隊直朝一師而來,連忙鎖了校門,跑來報信。
「不好了,不好了,當兵的……全是當兵的……好多當兵的……」劉三爹話音未落,砰的一聲,門口傳來一聲槍響,隨即是校門被砸開的聲音,士兵們整齊的腳步聲,聽得所有人心中一緊,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第一師範的師生人等,給我聽清楚了,湖南將軍湯大帥有令:文匪孔昭綬,目無國法,包藏禍心,蠱惑學生,對抗政府,著令立即逮捕。凡包庇孔犯昭綬,窩藏卷帶者,與孔同罪。煽動鬧事,阻礙搜捕者,格殺勿論!」
門外的士兵們喊話聲傳來,禮堂里的學生們頓時一片大亂。
「都不要亂,同學們,不要亂,聽我把話講完。」一片驚悚中,講台上的孔昭綬卻笑了,這一切原本就在他的預料之中,只不過提前了一點點罷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抓人嗎?昭綬今日走上這個講台,外面的情況,早就已在我意料之中。死算什麼?感國家之多難,誓九死以不移,雖刀鋸鼎鑊又有何辭?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他戴上禮帽,正正衣襟:「同學們,我親愛的同學們,昭綬今日雖去,一師未來猶存,但望我去後,諸位同學能不忘我今日所言,鼓大勇,戡大亂,雪大恥,令我中華生存於競爭劇烈之中,崛起於世界民族之林,則昭綬此去,如沐春風矣。」
說罷,邁步便下了講台。
「校長!」前排的蕭三再也忍不住了,雙膝驀然重重跪倒在地!一排排同學,一雙雙膝蓋隨著孔昭綬的經過,頓時跪倒了一片!一雙雙眼裡,飽含著淚水,一雙雙手,伸向了即將生離死別的校長……
滿場黑壓壓的學生中,只剩了毛澤東、蔡和森還站著沒動,兩個人互相看著,卻也不知如何是好。孔昭綬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微笑著,堅定地排開一雙雙伸向他的手,向大門走去。楊昌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昭綬!」
「昌濟兄,你我之約,望君銘記。」孔昭綬擋開楊昌濟的手,就要來拉大門。猛地,站在門邊的劉三爹一把靠住大門,堵住了孔昭綬的去路,沖毛澤東等人大喊:「你們還愣著幹嘛?還不保護校長走?快啊!」
毛澤東這才反應過來,一揮手,幾個人上來一把抱住孔昭綬。孔昭綬掙扎著,「放開我,快放開我……」然而學生們人多勢眾,不容分說,架起他便往另一邊的門跑去。
孔昭綬這邊剛被架走,槍托砸門的聲音砰然大起!學生們趕緊衝上前,與劉三爹一起堵著大門。門外的士兵們蜂擁而上,槍托砸、肩膀撞,到底當兵的兇悍,轟然一聲,禮堂的一邊大門被撞斷了門軸,倒了下來。數十把閃亮的刺刀一擁而入,逼得學生們紛紛後退。
「帶他認人!」副官和被士兵押著的劉俊卿走了上來。副官一揮手,士兵放開劉俊卿,順手向前一推,劉俊卿一個踉蹌,重重摔在地上。這一跤摔得很重,但劉俊卿也顧不得了,趴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只希望這裡的人認不出他來。
「劉俊卿?」不知是誰首先喊出了這個名字,無數道驚愕的目光一齊射了過來。幾乎是剎那之間,大家都明白了,目光一下子轉成了無比的鄙夷。角落裡,劉三爹更是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名士兵過來,揪著劉俊卿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快認人!」
看著曾經朝夕相處的同學們,劉俊卿躲閃著他們的眼光,最後,他的眼神落在易永畦——這位平日里最溫順和善的同學身上,「永畦,我……」他滿懷希望地喊出了這個名字,他希望永畦能夠明白他,原諒他今天所做的一切。
易永畦猛地抬起頭,掄起巴掌,狠狠扇在劉俊卿的臉上!
一個士兵走過來,掄起槍托照著易永畦當胸狠狠砸去,易永畦一頭摔翻在地,一口鮮血猛噴了出來!「永畦!」周世釗等好幾名同學涌了上來,扶住了昏迷的他。
「還有誰不老實?誰!」陳副官拔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同學們揮舞了一圈之後,停在劉俊卿的腦門上,「認人,你認不認!」
臉上火辣辣的劉俊卿被冷冰冰的槍口指著,腦子一片空白,他不敢回頭,後面全是黑洞洞的殺人的槍口。他也不敢向前,前面是張昆弟、周世釗他們仇恨的目光。如果他們手裡也有槍,他們槍口第一個對準的,肯定也是他劉俊卿。站在人群中間,他重重咬著嘴唇,鮮血從唇角流下來。
猛然,他瘋一樣地衝進人群,「我認,我認,我現在就認!」他一把推開了面前的同學,「孔昭綬,你給我出來!出來,孔昭綬!」
他嘶吼著,尋找著,瘋子般尋遍了整個禮堂,卻不見孔昭綬。
「走,走,再找!再找!我帶你們找!」他領著士兵們沖了出去,這一刻,他已經只剩下一個念頭:他已經不屬於這所學校,他只想毀了這眼前的一切!
此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