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天,陶斯詠滿20周歲。因為是整生日,中國又素來有男做單女做雙的規矩,陶會長決定為女兒大肆操辦一番。
多方打聽之後,得知德國洋行那裡新來了一個做西餐的西洋廚師,會做很精巧的叫什麼生日蛋糕的西式點心。陶會長親自把這人請到家裡,忙碌好幾天,做了一個一米多高的九層大蛋糕,每一層除了雕花奶油之外,還裝飾了各式時令水果。陶斯詠和向警予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生日蛋糕,看了好半天之後,斯詠才說道:「爸,其實也就是個生日,用得著那麼講究嗎?」
陶會長呵呵笑著說:「我的女兒滿20,怎麼能不講究呢?再說,你姨父姨母和你表哥也要來給你過生日,總還要給他們面子嘛!」
「我過生日,關他們什麼事?」
「你以後總歸是他王家的人嘛……」陶會長看見斯詠拉下了臉,趕緊收口,「不說了不說了,反正啊,這個生日,得給你過熱鬧了。」
斯詠卻突然想起了什麼:「爸,我能不能另外請幾個朋友來參加?」
陶會長笑著說:「那有什麼不行?人多熱鬧嘛!」
「這可是你說的。」
「只要你願意,有多少請多少。你就是把全校同學都請來,我也給你開流水席。」
「哪有那麼誇張!就……」陶斯詠看看站在一旁的向警予,「就兩個。」
「是哪家的小姐?我這就叫人送帖子去。」
「不用了,這兩個人,我跟警予親自去請。」
陶斯詠拉了向警予就走,陶會長追在後面喊:「記得早點回來,晚上等你開席呢。」
出了陶家大門口,警予問斯詠:「哎,你到底要請誰呀?」
斯詠沖她一擠眼睛,悄悄說:「蔡和森和毛澤東。」
「你瘋了,你陶大小姐過生日,請兩個外校男生到府,就算你爸不說,你那未來的公公、婆婆會怎麼想啊?」
「我偏要請,管他們怎麼想。」
「好,你請你請,可想請也得找得到人啊,現在都放暑假了,這麼大個長沙,你上哪兒去找一個毛澤東?」
斯詠卻是一笑:「這我早就打聽清楚了,這個暑假,毛澤東住在劉家檯子蔡和森家讀書。」
二
毛澤東的確是和張昆弟早已約好了暑假留在長沙讀書,兩個人都沒有租房的錢,只能相約借宿蔡和森家。可當蕭三清早幫張昆弟送行李到蔡家,才知道蔡家已經連飯都沒得吃了,原來租的三間房,也退掉了兩間,連蔡和森自己都沒地方住。蕭三和張昆弟拿著行李,只得回到子升任教的楚怡小學。
子升聽他們解釋了半天之後,問:「潤之呢?」
張昆弟說:「他說他下午動身,現在估計快到蔡家了吧?」
子升沉吟了一下:「昆弟,你就先在我這兒住下。咱們分頭出發,多找幾個朋友,盡量湊點錢,到蔡家去。」
這邊子升在忙著想辦法,那邊毛澤東卻還蒙在鼓裡。在學校吃過午飯,他興緻勃勃地過了湘江,來到溁灣鎮,找到了鎮子最南邊的蔡家。
進門看時,卻見蔡家正在搬家,狹小的房間里,中間擱了一張床,四周被傢具書本雜物堆得滿滿當當,幾乎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葛健豪和蔡暢正在裡面收拾。毛澤東連忙放下行李卷,一邊幫著做搬運之類的重活,一邊問道,「伯母,蔡和森呢?」葛健豪猶豫的工夫,蔡暢已經代為回答了,「我哥搬到愛晚亭去了。」毛澤東當即明白了,也不說話,只搬著東西。
毛澤東幫完忙時間已近黃昏,他扛著行李卷,直奔嶽麓山而來,沿石徑而上。天氣極是悶熱,空中雲層越積越厚,直從遠處綿延的山巒之間紛涌過來,山道上蜻蜓四處亂飛,毛澤東忖度著要下大雨,不由加快了腳步。
愛晚亭內,一座舊草席鋪在正中地面上,亭欄上一竹籃子的書,旁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幾件簡單衣物。兩根亭柱間拉著一條麻繩,蔡和森正在將剛剛洗過的一師校服晾上繩子。大概是熟悉了的緣故,幾隻膽大的小鳥嘰嘰喳喳,在他不遠處自在地覓食。毛澤東童心忽起,身子猛然向前一衝,鳥兒們拍起翅膀,撲啦啦飛上半空,他這才大聲說道:「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蔡隱士,好個首陽遺韻,夷齊之風啊!」
兩個人不禁相視一笑。
山風之中,蔡和森幫著毛澤東鋪開了行李:「讓潤之兄陪著我露宿山野,對不住了。」
「天當房,地當床,清風伴我好乘涼。好得很嘛!」毛澤東往鋪蓋上一躺,雙手往腦袋後面一背,「不到這山野中露宿一番,哪裡享受得到這夏夜清涼,體會得到這天人一體的境界?」
「你還別說,昨天在這兒住了一晚,仰頭蒼茫無盡,低頭群山巍巍,著實是大開心胸啊。就是有一點不好。」
他話音未落,兩個人的肚子里咕嚕嚕響起一陣飢腸之聲。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此時,一道閃電驟然劃破長空,緊接著轟然一聲,驚雷驟起,大雨不期而至,天色也剎那間暗了下來.頓時莽莽嶽麓籠罩在一片傾盆大雨之中,雨水如簾,從亭檐直垂下來,被風一吹,一掃酷熱煩悶。
蔡和森手忙腳亂收拾著衣物書籍,毛澤東將雙手伸在雨中,感受那份雨水沖刷的涼爽和快意,還是覺得不過癮,遂回頭叫道,「唉,老蔡,想不想去爬山?」
「爬山?」
「對啊,趁著這滿山夜色歸你我所獨享,烈風驟雨中,凌其絕頂,一覽眾山,豈不快哉!」
望了望亭外密密麻麻的雨點,再看看毛澤東躍躍欲試的眼神,蔡和森騰地站了起來:「去就去!」
毛澤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走!」
兩個人一步衝出亭去,驚雷閃電中,大雨一下子澆了他們滿身。
「雨中的嶽麓,我們來了!」
忽然,一道閃電,似乎把前面的天空劃開了一道口子,片刻之後,驚雷在他們身後響起,毛澤東大笑,「老蔡,我們快些跑,看是這閃電快,還是我們快。」二人頓時狂奔起來,只聽毛澤東的聲音在大叫「老蔡,我們來喊吧,看是這雷聲大,還是我們的喊聲大!」
「啊……啊……」山道上,濕透的毛澤東和蔡和森長嘯狂奔在雨中,喊聲劃破雨夜,直震長空,彷彿兩個狂野的鬥士,完全融入了雨中的自然。
「潤之!」「潤之哥!」「蔡和森!」風雨中,隱隱有無數聲音傳來。
蔡和森停下來,拉住毛澤東,「有人在叫我們?」「好像有很多人?」二人順著喊聲直奔回去,只見蕭子升、蕭三、張昆弟、陶斯詠、向警予,甚至蔡暢也來了,站在愛晚亭里焦急地張望,蔡暢急得直跺腳。向警予倒也罷了,平日里斯文含蓄的陶斯詠鞋襪、裙擺全已濕透,斑斑點點濺滿了黃泥。看到他們二人從樹林里鑽出來,陶斯詠這才放下那顆一直懸著的心。
「你們怎麼來了?」毛澤東問。「來找你們啊,今天是……」向警予剛要說話,不料卻被蕭子升打斷,「還問我們,這麼大的雨,你們這是上哪裡去了?」「爬山啊!」「爬山?」「對啊,剛從山頂下來。」毛澤東似乎意猶未盡。
「大風大雨的,爬山?你們搞什麼名堂?」蕭子升問道。原來,毛澤東那邊前腳離開蔡家,蕭氏兄弟和張昆弟後腳也湊錢趕到了蔡家,待安頓好了蔡家斷炊的事,卻正撞見陶斯詠、向警予來找毛蔡二人去慶祝生日,得知他們二人在愛晚亭,便一齊找上山來。
「大風怎麼了?大雨怎麼了?古人云:納於大麓,烈風驟雨弗迷!今天,我和蔡和森算是好好體會了一回!老蔡,你說是不是?」毛澤東回過頭問蔡和森。
「沒錯!風,浴我之體,雨,浴我之身,烈風驟雨,浴我之魂!」 蔡和森一掃平日的沉穩。
「說得好!」向警予情不自禁,放開嗓子大喊一聲,「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毛澤東大踏步重新回到雨中,「來呀,還站在那裡做什麼?來體會一下,體會這風,體會這雨,享受這大自然的暢快淋漓!」蔡和森也在喊著,「來呀,都來呀!」
向警予一陣面紅耳熱,第一個扔掉雨傘,大雨一下子澆在她身上,一陣暢快的清涼襲遍全身,她仰起頭,迎接著雨水,縱情高呼:「舒服,真的很舒服!你們快來啊,都來試試!」
蕭三、張昆弟和蔡暢也深受感染,一個接著一個,扔掉雨傘,拋開一切束縛,衝進雨中大喊大叫。
陶斯詠看著雨中興奮不已的朋友們,千金大小姐的矜持正慢慢從她身體里遠去,她邁出子升為她撐著的雨傘,衝進了雨中。大雨沖刷著她的身體,她仰起頭,伸出雙手迎接著雨水,似乎要把這20年來一直束縛著她的東西全部沖走,感受到那股從靈魂深處徹底解放出來的自由。她輕輕舔了舔嘴角的雨水,雨水竟然是鹹的。不知何時,束縛的淚水、放縱的雨水已經混為一體,已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
「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