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俊卿自過年那日被趙一貞的父親羞辱趕出趙家之後,不敢再去趙家,每日里躲在巷口張望,心想哪怕是見上一面也好,至於真見了面要說些什麼,或是答應趙一貞些什麼,他是一點考慮也沒有。故而每每看到趙一貞的身影出現在巷口,他反而躲得比趙一貞還快,唯恐被她發現。
那一日,趙一貞還沒放學,劉俊卿正躲閃著東張西望,冷不防被人橫過來當胸一掌,推得他一個趔趄。劉俊卿大怒,挽了袖子正要上前據理力爭,但一看原來是三堂會的老六,帶著兩個青衣打手直往趙記茶葉店去。劉俊卿忙把到了嘴邊的話全部吞回肚裡,遠遠憋在後面偷看。
那三個人進到趙記茶葉店之後,一個青衣打手把一張印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關公像甩在櫃檯上。趙老闆連忙拿了一塊光洋恭恭敬敬放在關公像旁邊。
另一位青衣打手眼睛也不抬一下,說道:「馬爺有話,從這個月起,你這種店面的香火錢一律兩塊。」
趙老闆賠著笑說:「兩位爺,我這小店不一直是一塊嗎?」
「怎麼,不想給?」
「不是這話。實在是生意難做啊,就一塊我都是牙縫裡擠著省呢……」趙老闆只差點跪下了。
「你這店是不是不想開了?」青衣打手把桌子一拍,趙老闆嚇得一哆嗦,老六看看這火候也差不多了,這才慢條斯理地故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家不肯敬關二爺。」
「不敬關二爺?嘿,我說你他媽的……」
老六嘴裡的三字經才剛出口,身穿周南校服的趙一貞正好進了門,頓時把老六看得呆了——女人他老六也見過不少,手下就打理著三堂會的兩家妓院,但似一貞這般文靜秀雅,既有良家女子的賢良,又有女學生的新潮的姑娘,他卻著實是頭回開眼,一時間看直了眼,目光追著一貞,直到一貞進了茶葉店的後院,放下帘子,這才回過神來。再回頭看到手下正在又拍桌子又要拆店,他二話不說,「啪」地揮出一巴掌,打得手下暈頭轉向:「吵什麼吵?你吵什麼吵?老子在這兒,輪得到你來耍威風?從今天起,這間店的香火錢免了!誰敢再提拆店的事,我先把他給拆了!還不滾!」又轉頭對趙老闆說,「沒事了,沒事了啊。老闆,做生意,做生意。都是一家人,以後常來往,常來往啊。」說話間直出門去。
看看老六一步一回頭的樣子,再回頭瞄瞄裡間的門帘,趙老闆似乎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這時趙一貞已經走過來,低聲說: 「爸,我出去一趟。」
趙老闆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斑駁的夕陽,清清冷冷地灑在小巷陳舊的青石板上,一步,又一步,趙一貞在青石板來來回回地走著。她早就看到了躲在牆後的劉俊卿,或者說,她每天都看到了劉俊卿,她在等,等著劉俊卿自己出來,像個男人一樣主動站出來。
劉俊卿卻仍然躲在牆後。
趙一貞停下來:「你每天等在這兒,就是為了躲著我嗎?如果你以為我和我爸想的一樣,那你何必還等在這兒?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是我根本不會計較的,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沒想過你是少爺公子還是窮學生,可要是連你都躲著我,連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你讓我怎麼辦?這份感情,我需要有人跟我一起堅持啊!」
劉俊卿臉貼在牆上,雙唇緊閉。趙一貞也一動不動,她在等劉俊卿的回答,夕陽一點一點從她月白的衫子上退到牆角,直到巷子里都暗了下來,遠處麓山寺的鐘聲隱隱傳來,但劉俊卿仍然一言不發。趙一貞嘆息一聲,轉過身來,緩緩離去。
劉俊卿這時才從牆角轉出身來,他張了張嘴,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只看著趙一貞的背影,閉上了眼,抱頭蹲下身來……
二
一連幾天,上課也好,讀書也好,劉俊卿全無心思。這一天才放學,忽然見紀墨鴻向他招手,他一時進了紀墨鴻的辦公室,只聽紀墨鴻說道:「關上門。」
「老師找我有事?」 劉俊卿掩上了門。
「有個機會,你想不想抓住?」 紀墨鴻含笑著問他。
「什麼機會?」
一時紀墨鴻說出一段話來,劉俊卿只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輕飄飄的,只要踮一踮腳,就可以飛起來。他告辭出來,飛快跑下樓梯,把迎面而來的同學手裡拿著的試卷課本撞得滿天飛揚。同學驚訝地看著他,他卻看也不看一眼,抬起頭繼續向前飛奔,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到趙一貞,告訴她,他們的愛情有希望了,他們的生命,重新開始了。
他衝進趙記茶葉店,把正在看店的趙一貞嚇了一跳,又想父親此時正好在家,生怕劉俊卿難堪,忙從櫃檯後面出來,打算攔住劉俊卿,卻不料趙老闆聽到動靜,馬上從門帘後出來,把趙一貞往內屋推:「你給我進去,進去!」
劉俊卿氣喘吁吁:「一貞……趙叔叔,您聽我說……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一聲……」
趙老闆見劉俊卿不像來搗亂的,「什麼事?」
「我要當科長了,省教育司一司科長。」劉俊卿興奮地說。
「當科長?可你不是二年級還沒讀完嗎?」趙老闆冷眼看著他。
劉俊卿解釋說:「是這樣,我有一個老師,是教育司的督學大人,剛代理了教育司長,他一直很欣賞我,這次那個科長的位置空出來了,他說,只要我能參加我們學校講習科的畢業考試,考個第一名,他就推薦我接這個位子。到時候,我就是算是民國政府正式的文官,光薪水就比當老師高出好幾倍,只要我再努力好好乾,以後,還能升署長,升司長……」劉俊卿還欲滔滔不絕繼續往下說,卻被將信將疑的趙老闆打斷,「你說的——是真的?」
劉俊卿一再保證,「是真的。趙叔叔,我一定會認真考,一定會爭取到這次機會的。您就讓我見見一貞,讓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好嗎?」
劉俊卿知道趙一貞就在旁邊,也聽到他剛才所說的話,但是,他不管,他要親口再對趙一貞說一遍,這是他對他們感情的保證。
劉俊卿這番話,在趙老闆聽來,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他的算盤裡,與其讓女兒跟三堂會老六那個大字不識,只會耍狠的流氓,還不如遂了女兒的心愿,許了眼前這位劉俊卿。這小子,窮是窮點,但好歹也是讀書人,難免不保日後會有飛黃騰達的一天,說出去也體面。怕就怕這小子說話不盡不實,夸夸其談,到頭來,竹籃打水空歡喜一場事小,得罪了三堂會老六可就是身家性命不保的大事。
趙老闆臉上頭一次有了笑容,對劉俊卿說:「我也沒說過你們就不能見面了嘛!一貞,一貞。」等到一貞迫不及待從裡屋出來,趙老闆半步也不離身,擋在兩個人中間,說:「俊卿呢,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的,告訴完了他就會走,至於以後還來不來,就看他那個消息是不是能有結果了。」
劉俊卿一心沉浸在愛情重燃希望的喜悅里,哪裡想到就這短短三兩分鐘的工夫,趙老闆這個生意人的腦子裡,已轉過了這許多念頭。「您放心,趙叔叔!」劉俊卿口中喊著趙老闆,目光卻是迎著趙一貞,「這個第一名,我一定會考到手!」
這些天,老六一天三趟地往茶葉店跑,趙老闆唯恐他被撞見,忙說道:「話已經帶到了,人也已經見到了,機會我已經給你了,至於晚飯我就不留你了,你好自為之。」
趙老闆一席話,倒勾出了劉俊卿的隱憂:轉入講習科參加畢業考試,這方面的手續問題,紀墨鴻既然開了口,自然不用他操心,但講習科那邊還有個天才蕭子升,從入學作文開始,就一直壓在他頭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劉俊卿看來,這世間的讀書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差一等是王子鵬那樣,讀來讀去都是倒數第幾,自己對自己都沒什麼信心,幸虧有個好爹娘罩著,否則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再次就是毛澤東那種人,有一點小聰明就到處張揚,弄得天下皆知,不過一到考試就現真章,平均分也好,總分也好,加加減減下來也不過如此。最可怕的就是蕭子升、蔡和森這種人,平時也沒見他們如何熬夜加班加點努力用功,一到考試,卻永遠名列前茅。
臨近考試的那些日子,他找講習科的同學借來聽課筆記,拼了命地下苦功,心中已經定了目標,這回,一定要把蕭子升遠遠拋在身後,把這個第一名考到手。
然而事與願違,他心中背了這個包袱,茶飯不思、沒日沒夜地熬下來,不知怎麼,記性卻反倒不如從前。這天王子鵬來幫他複習,幾個問題考下來,劉俊卿竟答得一塌糊塗。
「《獨立宣言》是誰起草的?」
「華盛頓。」
「不是。」
「那……富蘭克林?」
王子鵬又搖頭:「是傑斐遜。」
劉俊卿慌了手腳,本科要到明年才會正式開世界歷史,講習課卻開得早,他原以為這段時間自己下了工夫,應該沒問題了,不料越急越記不清,腦袋裡全亂成了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