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和暖的陽光從長沙街頭梧桐新發的綠葉的葉尖,從街面青石板縫隙的新苔上,從湘江新漲的綠水之中滑過,便如一泓清泉,將整個長沙高高低低的建築洗滌得乾淨而明亮。空氣中瀰漫了春天特有的氣息,翠枝抽條,綠草萌芽的清新,紛紛綻放的雜花的濃香和新翻泥土的清香,都滲進了長沙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何中秀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快步而行,這位周南女中的教務長全沒有在意春光的明媚,連路上的熟人打招呼也心不在焉。她的步子急促有力,顴骨高突的瘦臉上,擰成一體的細眉和緊咬著的薄薄的嘴唇,將她心中的惱怒都勾了出來。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盡量想將步子放慢,然而呼吸卻更為急促,緊裹在教會學校女學監式高領制服里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一張油印的紙帖在她手裡皺成一團。當時在學校的大門前見到這張帖子,她幾乎一把撕得粉碎,不過她很快冷靜下來,她要留下來做證據。
這位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女教務長在周南一向以嚴厲著稱,她下意識地捏了捏手裡的帖子,這是一張所謂的《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不覺越想越惱火。早在英國留學時,她就見識過西方男學生追女生的膽大,令她這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中國女學生們大開眼界,但今日這個帖子,她發現中國的男學生們實在有青出於而勝於藍之勢,居然如此明目張胆地貼在學校的大門口來招攬女生的眼球,說什麼「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什麼「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 啟事末尾寫道,「來函請寄省立第一師範,黎錦熙轉二十八畫生……」一股怒火不自禁地從她腳底直竄到頭頂。她倒要看看,這個黎錦熙到底是何方神聖,這個膽大妄為的「二十八畫生」又是什麼東西,一時腳下更快了起來。
她折過幾條街巷,遠遠便看見了第一師範那棟高大的暗紅色教學樓,柔和的陽光如同蟬翼覆蓋,越發顯得雍容典雅。
何中秀略略平緩了心情,這才走進一師那張深黑的鏤花大門,學校開課已經幾天了,學生們正在上課,迴廊上靜寂無聲。何中秀徑直穿過迴廊,高挑著的頭不動,但冷厲而惱怒地一眼便看見了教務處。何中秀推了推眼鏡,抬起了手。
「乓乓乓……」重重的敲門聲嚇了幾個老師一跳。
「誰呀?」一個老師打開房門,何中秀冷冷地直視著他。這個老師呆了一呆,右手握住門的把手,疑惑地問:「請問?」
何中秀不理他,一腳跨進門去,語氣生冷:「誰叫黎錦熙?」
辦公桌下不知在找什麼的黎錦熙抬起頭來,應聲答道:「我就是。」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何中秀已經直奔過去,把一張紙向他桌上一拍!「這是你寄的?」
黎錦熙拿起那張紙來,是一張油印的啟事,他一眼瞟見那個蘭亭體的標題——《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不覺笑了起來。慌忙說道:「小姐,您聽我解釋……」
何中秀立刻打斷他,說:「敝姓何,周南女中的教務長。」她的聲音隨即提高:「太不像話了!居然把這種東西發到我們周南女中來。你把我們周南當成什麼地方了?」
黎錦熙靜靜地等何中秀髮泄完,才賠笑說:「何小姐,恐怕您誤會了!」何中秀找了把椅子坐下,眼皮也不抬一抬,糾正說:「何教務長!」
黎錦熙笑道:「何教務長,您聽我解釋,這是敝校一名學生寫的,他只是托我代收來信……」他的話沒有說完,何中秀更是怒氣衝天,這是什麼老師?一時聲音更高了,尖銳的女聲便如划過玻璃的鋼絲,從教務處一直傳到走廊,引得經過的幾個老師紛紛側目。「學生?學生你就更不應該!身為教師,眼看著學生髮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出來勾三搭四,不但不阻止教育,你還幫他收信?是不是想助長他來矇騙我的女學生啊?」
黎錦熙這時腦子裡已經亂成一團,張大了口說:「矇騙女學生?」
何中秀手指在那張啟事上亂敲,厲聲說:「把這種東西發到女校來,不是想矇騙女學生還是幹什麼?還『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想求什麼友啊,女朋友嗎?」
滿屋子的老師們都愣住了。黎錦熙一時真是不知從何解釋起,看著何中秀苦笑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說:「何教務長,我想您真的誤會了,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個學生絕對沒有什麼不軌的心思……」
何中秀冷笑一聲,說:「你向我保證?」她頓了一頓,尖聲說道:「誰向我保證也不行!」
「那我保證行嗎?」
忽然門被楊昌濟推了開來。
何中秀微微一怔,有學問的人何中秀也見過不少,但像楊昌濟這樣學貫中西又品行高潔的大學問家卻極是少見,這也是她最敬重的。 楊昌濟在周南兼課,她一直執以弟子之禮,這時趕緊站起身,神色恭謹:「楊先生?」然而心中疑惑,這件事怎麼會和楊先生扯上關係,這個「二十八畫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楊昌濟點頭微笑,自桌上拿起那張啟事,說:「何教務長,請您跟我來,我為您解釋。如何?」
何中秀不覺有些局促,忙說道:「您叫我小何吧。」
楊昌濟含笑說道:「好吧,小何,這邊請。」一時領著何中秀出門去。 黎錦熙此時已經是滿頭大汗,看著兩個人出門,長吁了口氣,向幾個老師自嘲說:「當真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位和蘇格拉底的那位有得一拼。」幾個老師都笑起來。
何中秀隨楊昌濟慢慢穿過迴廊,一時來到學校的公示欄前, 楊昌濟指著上面貼著的一篇文章說:「你幫我看看,這篇文章怎麼樣?」
何中秀一頭霧水,但又不好多問,看那篇標題為《心之力》,署名「毛澤東」的文章上,密密麻麻被加上了一片圈點,圈到後來,竟已無從下筆。文章上方用紅筆打上了「100」的分數。後面又重重地添上了「+5」。文章之下是楊昌濟長長的批語。
何中秀疑惑地慢慢讀這篇文章,越讀到後面,臉色越驚異,不自禁地扶住眼鏡,又跨前一步,身子幾乎已經貼住了公示欄。半晌才抬起頭來,說道:「這是你們學生寫的文章。」
楊昌濟點頭一笑。何中秀半晌才吐了口氣說:「一個學生,居然有這樣深刻的思想,這樣嚴密的邏輯?我也教了這麼多年哲學,真是見所未見啊。」
楊昌濟手拍著公示欄,肅然說道:「不僅僅是才華。此生的人品、志趣,昌濟是最了解的,別的不論,心底無私、光明磊落這八個字,我敢為他拍個胸脯。」
何中秀怔了一怔,忽然回過神來,說:「等等,您是說, 這個毛澤東就是二十八畫生?」
楊昌濟點頭肯定。說:「是這樣的,幾天前剛開學,這位學生對我說, 他越來越覺得,所學到的東西,直接從書本上得來的少,倒是向各位先生質疑問難,和同儕學友相互交流中,得到的更多。」
何中秀沉吟說:「嗯,從有字之書中搬學問,不如從無字之書中得真理。」
楊昌濟笑起來,說:「得真理也只是第一步,他對我說,修學也好,儲能也好,歸根結底,是為改造我們的社會,而改造社會,絕不是一個人的事,再大的本事,一個人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他覺得應該擴大自己的交流範圍,結交更多的有志青年,他日,方可形成於中國未來有所作用的新的力量。」
何中秀聞言呆了一呆,忽然一擊掌,說:「對,這就應該結交同志,公開徵友。是不是?」
楊昌濟欣然大笑,打開那張啟事,說:「您看,『但求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他既以家國天下為己任,自能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敢行。區區世俗之見,又豈在他的眼中?」
何中秀低頭一笑說:「看來倒是我有俗見了,楊先生,今天是我冒昧了,請您原諒。」
楊昌濟微笑說:「這麼說,何教務長不打算追究了?」
何中秀含笑說:「我要追究的是心存不良的浪蕩子,可不是有這等才華個性的好學生。」
楊昌濟會意一笑說:「那這份啟事就還給我,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何中秀緩緩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那可不行。」
楊昌濟愣了一愣說:「怎麼?」
何中秀笑道:「啟事還給您,我周南的學生,上哪兒去結交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才呢?」
楊昌濟也笑起來,遞過那張啟事。何中秀接過來說道:「今天冒昧打擾了,麻煩您代我向黎先生致歉。」
楊昌濟笑著答應:「一定,一定。」
何中秀告辭出來,已經是中午時分,陽光越發顯得清亮了,便如透明的琥珀一般。何中秀不覺又將那張啟事拿在手裡細看,「二十八畫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臉上漸漸露出笑意,一抬頭,卻見不遠處陽光下數株老槐都抽出碧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