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放假了,過年了,劉俊卿的心情特別好。雖然他只考了第三名,但在放假的前一天,紀督學特地把他叫到了督學辦公室,拉著他的手說:「俊卿,老師心裡悶,悶得很!老師難啊,大好的一所學校,怎麼就搞成了這個樣子?這是怎麼回事嘛?這所學校,老師是徹底死心了!老師現在就剩了一個念頭——你,可不要上那些烏七八糟的什麼新教育觀念的當,一定要踏踏實實,好好讀書,考出好分數,給老師爭口氣。只要你好好學出個樣子來,到時候,你的前程,包在老師身上!」
「你的前程,包在老師身上!」這話像天上的福音一樣,讓劉俊卿振奮,他從這句話里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輝煌的前程。迫不及待地,他想讓心愛的人來分享自己的好心情。
在離茶葉店不遠的小街拐角處,劉俊卿與趙一貞依偎在淡淡的月光下說著知心話: 「其實一二三名不都差不多,你何必對自己要求那麼高呢?」
「可我答應過你,我要考第一的。」
「不管你考第幾,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劉俊卿嘆了口氣,「你知道嗎?師範生就一條出路,當小學老師,小學老師啊!除非我有出類拔萃的成績,否則,我就改變不了這個命運。」
「可小學老師也不錯呀。」
劉俊卿不禁苦笑,「一輩子站講台,吃粉筆灰,拿一點緊巴巴的薪水,跟一幫拖鼻涕的娃娃打交道,這就算不錯嗎?就算我能受得了,可我總不能讓你跟著我這樣過一輩子啊!」
一貞捧住劉俊卿的臉,搖搖頭:「我不在乎,俊卿,我真的不在乎,不管有沒有人成績比你好,不管你是不是教一輩子書,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最優秀的,永遠。」
端詳著一貞清純的臉,劉俊卿禁不住輕輕吻在她的面頰上:「一貞……」一貞將頭埋進了他懷中。
「我不會辜負你的!」仰望著月光,劉俊卿喃喃自語,彷彿是在向一貞立誓,又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突然,一貞驚得彈了起來:「爸?」劉俊卿猛一回頭——趙老闆面如嚴霜,正站在拐角處!
自那天趙老闆把一貞拉走後,劉俊卿便再沒有見過一貞了。他雖然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一貞,但卻沒有膽子去趙家的茶葉鋪。轉眼就到年三十了,簡陋的棚屋門口,劉俊卿一身嶄新的長衫,正拿著一副春聯,在往土坯牆上比著貼的位置——春聯上是他工整的字體。
「俊卿,你餓不餓?要不,我先給你做點吃的。」劉三爹心疼地招呼兒子。
劉俊卿懂事地說:「不用了,還是等阿秀回來,一起團年吧。」
「也好。過年嘛,他王家准又得賞幾樣好菜,留著肚子,等你妹妹回來再吃也好。」
就在這時,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貞的聲音:「俊卿。」
「一貞?」劉俊卿大吃一驚:出現在他面前的,真的是跑得氣喘吁吁的趙一貞,「你怎麼來了?」
帶著喜悅,更帶著幾分羞澀,一貞使勁平靜著過於激烈的呼吸:「我……我爸他說……請你上我們家去吃團年飯!」
「你說什麼?」劉俊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了兩秒鐘,他這才反應過來:「這是真的?」
忍著激動與呼吸,一貞用力點了點頭。巨大的驚喜令劉俊卿張大了嘴,愣了一陣,喜極的笑容才綻放在他的臉上:「哎,我去,我……我換雙鞋就去!」
年夜飯吃過,一貞正在收拾著殘羹冷炙。世故的趙老闆剔著牙,點著了一支煙,吐出一口煙霧,這才盯著局促地坐在他面前,帶著幾分希望,忐忑不安地盯著自己的皮鞋尖的劉俊卿,和藹地說:「吃好了吧?」
劉俊卿趕緊點頭。趙老闆看了捧著碗筷還站一邊的一貞一眼,一貞只得端著碗筷進了裡屋。趙老闆這才微笑著對劉俊卿:「吃好了,那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
這話說得劉俊卿有點摸著不頭腦。趙老闆的下一句話卻彷彿給了他當頭一棒:「走了以後,就不要再來了。」劉俊卿不禁目瞪口呆!
「怎麼,聽不明白?我是說今天踏出這個門,以後你就不用再來了,更不要再找一貞。」趙老闆的口氣冷酷,不容置疑。布簾里,端著碗筷、偷聽著外面談話的一貞頓時呆住了。
「趙叔叔,可這……這是為什麼?」劉俊卿還想問個明白。「為什麼就不用再說了。總之一句話,今天我請你這頓年夜飯,就算是給你和一貞之間做個了斷,只要以後你不再跟一貞來往,以前的事,我當沒發生過。」
「趙叔叔,我……我對一貞是真心的……我真的是真心的……」
「怎麼,你非要我點那麼明?你當我是才知道你們的事?行,那我們就攤開來談:劉俊卿,你一個父親,一個妹妹,父親擺小攤賣臭豆腐,妹妹典給人家當丫環,你讀個不收錢的一師範,家裡還欠了一屁股債——還用我說下去嗎?」
劉俊卿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布簾後,一貞同樣面如死灰——這個突然的打擊顯然完全出乎她的預想。
「我為什麼送一貞去周南讀書?因為那是長沙最好的女校,全長沙有身份的少爺娶的都是那兒的女學生!我趙家是小戶人家,可小戶人家也有個小戶人家的盼頭,我就一個女兒,我不想讓她再過我這種緊巴巴的窮日子!我省吃儉用,我供她讀書,就是要讓她嫁個好人家!而不是你這種人!」
一貞沖了出來:「爸!」趙老闆騰地站起,指著女兒罵道:「滾回去!還嫌給我丟臉丟得不夠啊?」
一貞呆住了。瞟了一眼劉俊卿,趙老闆站起身來,扔掉煙頭,一腳踩滅:「要娶一貞,你還不夠格。你走吧。以後不要來了。」
彷彿自己的身體有千斤重,劉俊卿顫抖著腿,終於站了起來,咬了咬嘴唇,向門外走去。一貞叫了聲「俊卿!」抬腿要追,趙老闆一個耳光打得她一歪:「你敢!」
捂著臉,一貞的眼淚滾了下來……
二
在與長沙隔江相望的溁灣鎮,蔡家母子三人也在溫馨地準備著他們自己的新年。
葛健豪對著鏡子,披上一件老式大紅女裝——那是一件寬袍大袖,刺繡精緻、衣料華美的旗式女裝。她打開一隻頗為精緻但已陳舊的首飾盒,取出裡面幾件銀首飾,往頭上戴著。她的身後,蔡和森正舉著一張通紅的老虎剪紙窗花,在油燈前比劃著問妹妹蔡暢像不像,他旁邊的舊木桌子上,散亂著紅紙和碎紙屑,擺著幾張剪好的「春」、「福」字。
「咦——不像不像,等我這個剪出來,你才知道什麼叫過虎年!」蔡暢一面剪著自己手裡的窗花,一面說,「想起以前在鄉下,那些窗花才叫好看呢。一到過年,家裡前前後後,那麼大的院子,那麼多間房子,門啊、窗戶啊,到處都貼滿了,我都看不過來。」
蔡和森笑話妹妹:「那時候,你只記得纏著要壓歲錢,還記得看窗花?」
「誰只記得要壓歲錢了?」
「還不承認。那一年——就是爸從上海給你帶了個那麼大的洋娃娃的那一年,過年那天晚上,你跟族裡頭一幫孩子躲貓貓,藏到後花園花匠的屋裡頭,結果你一個人在那兒睡著了,吃年夜飯都找不到你。」
「那是你們把我忘了。」
「誰把你忘了?到處找。我還記得管家跑到我那裡直嚷嚷:『少爺少爺,四小姐不見了,怎麼辦啊!』弄得一家子僕人、丫環找你找出好幾里地去,等把你找出來,你倒好,光記得問:『壓歲錢給完了沒有,我還沒拿呢。』」
蔡暢頗為得意:「哼,那年我拿的壓歲錢最多,一年都沒用完!」
蔡和森說:「那是長輩們怕你哭,故意給你加了倍。」
「你也不差呀,你這件西裝,不就是那年爸從上海帶回來的?老家那麼多少爺,還沒一個穿過呢。」
兄妹二人越說越高興的對話中,葛健豪照著鏡子,戴著首飾,梳理著頭髮——本來,她還被兒女的高興所打動,但漸漸地,她的笑容消失了,梳理著頭髮的手也漸漸停了下來。她的目光掃過簡陋的房間,掃過一件件破舊的傢具用品,掃過窗台上擺著的一碗紅薯,掃過蔡和森明顯有點小了、已經打了補丁的破舊西裝,掃過蔡暢的粗布棉襖、鞋面補過的舊布鞋……
房門輕輕的響動驚醒了興緻高昂的蔡和森,他一回頭,才發現母親已經出了門。鏡子前,是幾件摘下的銀首飾,那件精緻的旗式女裝已經折好,放在了一旁。
蔡暢並未注意到這一切,還在情緒高昂:「哎,對了,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門口掛過大燈籠,我們剪一個好不好?」
「行,你先剪。」蔡和森不露聲色地放下剪刀,「哥先出去幫媽做點事。好好剪啊。」
蔡暢:「放心,肯定剪得像。」
坐在牆邊,葛健豪獃獃地望著夜空。她的面頰上,掛著兩行眼淚。無聲地,一隻手輕輕拉住了她的手。
「彬彬?」驀然發現兒子站在身邊,葛健豪趕緊擦了一把淚水。
「媽,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