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課鈴響了,袁吉六綳著臉進了綜合大教室,邊報著分數,邊把本子發給學生。
「毛澤東,40分!」作文本「砰」的被扔在毛澤東課桌上,鮮紅的「屢教不改」四個大字和40分的得分把毛澤東看得目瞪口呆!教室里的學生們也都愣住了:毛澤東居然只得到這樣的分數?!
「王子鵬,75;劉俊卿,90分……」袁吉六繼續慢條斯理地給學生髮放著作文本。他的身後,傳來了「砰」的一聲,不回頭,他也知道這是毛澤東把作文本拍在桌上發出的聲音。「怎麼回事?」袁吉六環視著教室里的學生,瞪著眼睛問,「課堂之上,誰在喧嘩?」
毛澤東「呼」地站了起來,氣呼呼地回答:「我!」
「毛澤東?你要幹什麼?」袁吉六厲聲問。
「我不明白。」
「什麼不明白?」
「我的作文,為什麼只得40分?」
「你還問我?」
「袁老師打的分,我不問袁老師問誰?」
這一來一往的針鋒相對讓所有的同學都吃了一驚,誰也沒想到毛澤東居然敢這樣跟袁吉六講話!坐在旁邊的幾個好朋友拚命向毛澤東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毛澤東卻越發挺直了身子。
「好,既然你問我,那我就告訴你!你這個作文,就只值40分!」袁吉六氣憤地指著毛澤東的鼻子說。
「我的作文有哪點不好了?」毛澤東質問老師的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學生,是在教室里。
「哪點不好?哪點都不好!提醒你多少回了,要平實穩重,要鋒芒內斂,不要有三分主意就喊得十七八分響,你聽進去一回沒有?你變本加厲!你越來越沒邊了!」袁吉六抓起那本作文,搖晃著說,「你這也叫文章?你這整個就是梁啟超的新聞報道,只曉得喊口號!」
「梁啟超的文章怎麼了?我就是學的他的文章。」
「你還好意思講!好的不學,學那些烏七八糟的半桶水!什麼是溫柔敦厚,什麼是微言大義,什麼是韓章柳句歐骨蘇風,他梁啟超懂嗎?他屁都不懂!還跟他學?」
「梁啟超倒是屁都不懂,袁老師估計是懂了。」
毛澤東這句話,把袁吉六氣得大鬍子直抖,他指著教室門吼道:「你……你混賬!你給我滾出去,滾!」
毛澤東愣住了,隨即轉身就往外沖,砰的一聲,他的凳子被腳帶倒在地!
「你……」袁吉六大概也沒想到毛澤東真敢沖離教室,怒氣沖沖地朝著毛澤東的背影說,「好,你走,走了就再不準踏進我袁仲謙的教室!」
「你放心,我不稀罕!」毛澤東頭也不回地答應著,身影消失在了教室門外。
袁吉六把手上剩下的作文本狠狠一摔,漲紅著臉罵道:「混賬東西!反了他了!」
毛澤東氣壯山河般地衝出教室,回到寢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乾脆躺在床上看書,可書也看不進去。正當他在床上翻烙餅的時候,方維夏、黎錦熙一臉嚴肅地進來了。方維夏沉著臉對他說:「出來一下,有話跟你談。」毛澤東昂著腦袋,跟兩位老師進了教務室,把剛才在綜合教室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卻一點沒有認識錯誤的樣子。
黎錦熙敲邊鼓說:「這件事情很嚴重,袁老師、孔校長、紀督學現在正在校長室研究對你的處理方案。」
毛澤東像頭小水牛一樣,擰著脖子說:「處理什麼?我本來沒錯。」
「你沒錯,難道是老師錯了不成?」
看著方維夏滿臉的恨鐵不成鋼,毛澤東一言不發。
「潤之,不管怎麼說,袁老師都是為了你好,課堂之上,你當著那麼多同學頂撞他,難道你還做對了?」黎錦熙的勸導還是很溫和。
毛澤東小聲嘀咕道:「又不是我先罵人。」
「這麼說是袁老師先罵人?」黎錦熙問。
「本來就是嘛。」
「他罵誰了?」
「梁啟超。」
方維夏和黎錦熙都愣住了,一時真是哭笑不得,異口同聲地說: 「他罵梁啟超你較什麼勁啊?」
「那是我作文的偶像,我……我就是不讓他罵。」
「你……」方維夏簡直不知該怎麼跟他說下去了,「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犟呢?」
兩位老師是受孔校長的委託來找毛澤東談話的,此時只好實事求是地回去向孔校長彙報。孔昭綬一聽毛澤東死不認錯,脾氣也上來了,決定非要嚴肅處理他不可。但黎錦熙卻認為,照毛澤東現在的情緒,處分只怕是火上澆油。站在兩人中間,方維夏提議說:「校長,依我看,能不能先緩一緩?處分的目的,也是為了教育學生。可現在處分,不但達不到教育的效果,還會適得其反。毛澤東這個人,個性的確是有問題,太張揚,太衝動,倔強有餘而不善自製。可我覺得,學生倔強也不見得都是壞事,如果能讓一個倔強的學生認識到他的錯誤,那他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孔昭綬冷靜下來,也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但誰能說服毛澤東這個倔強學生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呢?他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齊聲叫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楊昌濟!
楊昌濟聽了孔校長的一番話,也著實吃了一驚,但他想也沒想,就接受了孔校長安排的任務。他也明白,就現在這種狀況,除了他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姑且不說袁老那裡學校不好交代,單說毛澤東,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呀。於是,當天晚上,他把毛澤東約到了君子亭。
晚風中,楊昌濟背著雙手,仰望著星空,突然背起了一篇膾炙人口的文章:「『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潤之,這篇文章你讀過嗎?」
毛澤東在老師身後忐忑不安地坐著,小聲回答:「讀過,是韓愈的《馬說》。」
「對,《馬說》。這個世上,真人才易得,識才者難求啊。為什麼呢?」楊昌濟在毛澤東身邊坐下來,看著毛澤東,說:「因為人都有個毛病,自以為是。凡事總覺得自己是對的,看不到別人的優點,總之別人說的一概不認賬。你比方……」
他看到毛澤東微微側開了頭,那表情顯然已經在等著自己的批評,忙話鋒一轉:「比方袁仲謙袁老先生,這方面的毛病就不小。」
這一招很是高明,讓毛澤東愣住了。
楊昌濟問:「怎麼,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不是,老師怎麼突然批評起袁先生來了?」毛澤東不好意思地說。
「他做得不對我當然要批評他。你看啊,像你這樣的學生,作文寫得那麼好,他居然看不上眼,這像話嗎?不就是文章鋒芒過甚,不太注重含蓄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值得這麼抓住不放?就算是有毛病吧,你毛潤之改不改,關他什麼事嘛?他要這麼一而再再而三跟你過不去,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你說對不對?」
毛澤東太尷尬了,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回答。
楊昌濟接著說:「還有還有,動不動就搬出什麼韓柳歐蘇,要人學什麼古之大家,那韓柳歐蘇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幾百上千年人人都覺得寫得好嘛?難道你毛潤之就非得跟一千年來的讀書人看法一樣?說不定你比這一千年來所有的讀書人都要高明得多呢?他袁仲謙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這不是自以為是是什麼?」
這番話讓毛澤東越發不安了,但楊昌濟還在說:「最可氣的是,他居然看不上樑啟超的文章。梁啟超的文章有什麼不好,就算是比不得韓柳歐蘇那麼有名氣,就算是許多人覺得過於直白,只適合打筆仗,上不得大檯面,那又怎麼樣?你做學生的偏要喜歡,偏要當他十全十美,他這個老師管得著嗎?還要因此在課堂上,當著那麼多同學教訓你,跟你爭個面紅耳赤,哪裡有一點虛心的樣子,哪裡有一點容人的氣度嘛?」
「老師,我……」毛澤東垂下了頭,擦了一把頭上的汗。
楊昌濟不再繼續說了,只是盯著毛澤東,直盯得他深深埋下了頭。許久,楊昌濟才站起身,向亭外走去。走出幾步,他又站住了,回頭說:「潤之,道理呢,我就不跟你多說了,你自己慢慢去體會。不過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你入學的作文,大家都知道,是我敲定為第一名的。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次閱卷其實是袁仲謙先生負責,當時他把你定為第二名。仲老是長沙國學界公認的權威,能在他的眼中得到第二名的成績,足可見他有多麼賞識你的才華,之所以定為第二名,也是因為你的文章還有明顯的缺陷。他一次次指出這些缺陷,一次次降低你的作文分數,乃至降到40分,為什麼?他看中的第二名寫出的文章在他眼中真的只值40分嗎?一個老師,當他碰上自己非常欣賞的有才華的學生,卻又總也看不到學生改正缺點的時候,他會是什麼心情?我告訴你,五個字——恨鐵不成鋼!」
他說完,轉身就走,只把夜空中的星光閃閃留給了正在發愣的毛澤東。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