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微弱的晨曦,剛剛將夜的天際稍稍染淡。一師的歐式教學樓還籠罩在一片黎明之前的深邃寂靜之中。黑暗寧靜的寢室里,交織著同學們不同的鼾聲。毛澤東一個人輕手輕腳地下了床,他來到一師水井邊,將滿滿一桶井水提出了井沿,脫掉衣服,全身只剩了一條短褲。深秋的晨風襲來,吹得高大的樟樹嘩嘩作響,赤裸的毛澤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探了探冰涼冰涼的水溫,用力深深呼吸了幾口,彷彿是為自己壯膽,他狠狠一拍胸膛,撩起桶里的水,澆在胸膛上。頓時,他冷得全身一縮,倒吸了一口涼氣。但咬咬牙,他一下接一下撩起水,澆在身上。然後用毛巾起勁地在透濕的身體上狠狠擦著……由慢而快,由冷而熱,他體會著,他渴求著,他的呼吸交織著水花,他的臉上漸漸展開了笑容……猛地,他舉起木桶,將半桶水兜頭澆下。
「爽快啊!」微起的晨曦中,他壓抑不住的興奮的聲音回蕩在樹梢林間、秋風深處。
接下來,他學著老師,大聲誦道:「……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漢武,若何之雄傑……」晨曦之中,寧靜的一師校園裡,毛澤東捧著一本《飲冰室文集》,正聚精會神地讀著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梁啟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
「噹啷、噹啷……」校役搖晃著銅鈴,起床鈴聲清脆地響滿了寢室走廊。一間間寢室里,一頂頂蚊帳中,一個個學生打著哈欠,爬起床來。遠遠地,毛澤東的晨誦聲正清晰地傳來:「……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子升、蕭三、張昆弟、羅學瓚……一個個同學奇怪地打開了房門,他們看到毛澤東端坐草坪的身影映著初升的朝陽,他的晨誦聲如此清朗,蓋過了一切鈴聲與起床的喧鬧。
「……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晨誦聲中,兩個年輕的身影停在了毛澤東的身後,兩個聲音與他的聲音匯成了一體。毛澤東一回頭,原來是蔡和森和子升來到了他的身邊,正加入他的誦讀。三個人目光相對,會心一笑。毛澤東提高了聲音,「……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
一雙雙腳步悄悄彙集,張昆弟、羅學瓚、蕭三、李維漢、周世釗……一個個同學猶如被巨大的磁鐵所吸引,不斷聚集到毛澤東的身後,晨誦之聲,越匯越響。那充滿朝氣、青春昂揚的晨誦聲匯成了巨大的聲浪,回蕩在整個一師的上空,彷彿正呼喚一個嶄新的開始,彷彿正向整個世界宣布著同學少年們青春的誓言。
二
上午的課在綜合大教室上。黑板上板書著「教師之職責與地位」的標題,台下,學生們不像往常面向講台,而是面對面坐成了兩個陣營,中間空出一片,相對擺了兩把空椅子,整個教室布置得好像一個辯論場。
徐特立草鞋布衫,一如往常,「這次的課堂心得,有一位同學表現不俗,不但論述詳盡,有理有據,而且由此而闡發,對教師的職責與地位怎樣確立,提出了自己獨到的看法,那就是本科八班的劉俊卿同學。有趣的是,另有一位同學,這次的心得同樣出類拔萃,而且觀點正好與劉同學的相反,那就是本科六班的蔡和森同學。那麼,兩位同學的觀點,究竟誰更有道理,作為師範生,我們又應該怎樣認識教師的職責與地位問題呢?今天,我們的課換換花樣,就請兩位同學上台來,各自闡述自己的觀點,交由大家來評判。」一指那兩張空椅子,「劉同學,蔡同學,請上坐。」
兩位辯手上前坐了下來。望了對面那張平靜的臉一眼,彷彿是為自己暗暗鼓勁,劉俊卿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開始闡述自己的觀點:「……教師要為社會奉獻那麼多,要還像現在這樣,生活清苦,地位低下,那怎麼吸引優秀的人才從事教育?」
「我不同意。」蔡和森接過了話,「教師者,傳道授業,教書育人者也。要是教師都一門心思追求更好的待遇,更高的地位去了,那還有什麼心思培養學生?用這樣的心態去教書,又怎麼教得出願意為社會、為大眾奉獻自己的學生呢?」
「說得好!」學生中,毛澤東帶頭喊了出來,一時間,教室里響起嗡嗡一片贊同的議論,學生們大都站在了蔡和森一邊。
劉俊卿急了,爭辯道:「大道理誰不會說?可真要讓你低人一等,吃一輩子粉筆灰,你蔡和森也未必願意吧?」
此言一出,教室頓時靜了,學生們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真的沒有想到劉俊卿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對不起,我從來不覺得吃粉筆灰有什麼地方低人一等,相反,我倒堅信,教書育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職業之一。」
聽到蔡和森以這樣的方式這樣回答自己,劉俊卿的臉漲紅了,他心虛地說:「我……我也沒有說就不崇高嘛,只不過、只不過別人都把老師看成窮教書匠,光你自己以為崇高,有什麼用嘛……」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在滿教室鄙夷的目光注視下,他已然明白在這裡講出心裡話是多麼的不合時宜。
平靜地,蔡和森站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人有理想,有信念,懂得崇高與純潔的意義,假如眼中只有利益與私慾,那人與只會滿足於物慾的動物又有何分別?林文忠公有言: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我若相信崇高,崇高自與我同在。而區區人言冷暖,物慾得失,與之相比,又渺小得何值一提呢?」
教室里,一片寧靜,蔡和森的話,彷彿讓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思考。寧靜中,一個掌聲突然響起,那是徐特立。掌聲頓時響成了一片!熱烈的掌聲中,劉俊卿埋著頭,滿臉只剩了尷尬。帶著屈辱與惱怒,他的目光掃過了蔡和森仍然平靜的臉……
三
最後一堂課,是評講作文。
「第二名,劉俊卿,90分。」袁吉六在發作文本,他把本子遞給劉俊卿,微笑著,「有進步啊。」
他又拿起一個本子,聲音提高了八度:「第一名,蔡和森,98分。」沖著蔡和森,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條線,「如此文章,當上公示欄公示全校,展覽完了再發還給你。」
「毛澤東,」砰的一聲,作文本甩在毛澤東的面前,袁吉六看也不看他一眼,從嗓子里擠出一個變了調的聲音,「65分!」
本子上,「65」分的分數旁,是大大的三字批語「老毛病!」看著自己的作文,再看看袁吉六,毛澤東都有些懵了……
下課鈴聲中,眾多學生紛紛拿著碗筷,湧出了教室。
「俊卿兄。」走廊上,易禮容追上了正拿著碗筷走向食堂的劉俊卿, 「是這樣,你的文章最近進步那麼快,我呢,就老是原地踏步,所以特別佩服你。不知道能不能耽誤你一點時間,跟你討教討教,怎麼才能提高作文水平。」
「這個嘛……」劉俊卿露著笑容,口氣卻是不冷不熱,「我現在功課也忙,要不改日吧。」他撇下易禮容,徑直走去。身後,易禮容愣住了,張昆弟一拉他:「你也是,問他幹什麼?人家蔡和森文章比他強得多,又肯幫人,你不會去問蔡和森啊?」
「我知道他不如蔡和森,可蔡和森是一直就強,他是慢慢進步的,所以我想問問他……」「那也得人家肯幫忙,你什麼時候看到他幫過別人?」聽著身後傳來的話,劉俊卿的手捏緊了筷子,直捏得指節都發了白。
人聲鼎沸的食堂一角,蔡暢咬著窩頭,面前是稀飯、鹹菜、鹹鴨蛋,蔡和森正微笑著看妹妹吃飯。學校今天發津貼,蔡和森特地帶信讓蔡暢來取回去,給家裡買點米。望著妹妹吃得那樣香甜,蔡和森的目光中充滿了憐愛,告訴她自己已經吃過了,要她多吃點。
人群中,毛澤東打好了飯,夾著書本,匆匆走出食堂,來到八班教室里,把稀飯、窩頭擺在了桌上,咬著個窩頭,急匆匆地打開課桌抽屜,把一本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與他的作文本並排放在桌上。「我寫不好,梁啟超總寫得好吧?」毛澤東把窩頭往碗里一擱,一把翻開了梁啟超的文集,說,「擺本梁啟超在面前還學不像,我還不信了!」
在距離蔡家兄妹不遠處的食堂另一側;王太太又吩咐秀秀來給王子鵬送飯菜了。子鵬推開食盒,表示不再吃外面送來的飯菜了,自己要和同學們吃一樣的飯菜。秀秀正勸著他,劉俊卿端著飯走過,發現妹妹,趕緊扭開頭,準備躲開,身後傳來秀秀委屈的懇求聲:「您不吃,太太那兒,我怎麼交代得過去?太太說了,您要是不吃,就、就不准我回去……」
「喲,子鵬兄,又有好吃的了?送都送了,這又何必呢?我做主,吃!」劉俊卿打開食盒,端出裡面的飯菜,並不抬頭,對秀秀:「好了,沒事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