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經世致用

楊宅的書桌上,那封聘書正靜靜地躺著。開慧把一杯茶輕輕放在了楊昌濟手邊,問:「爸爸,你真的不去孔叔叔那兒教書了?」正對著聘書提筆沉思的楊昌濟放下筆,撫了撫開慧的頭:「爸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除了周南那邊的課,還想多留些時間,好好寫兩本書出來。」

開慧想了想問:「可孔叔叔不是說,一個禮拜只要去上幾節課嗎?」楊昌濟耐心地給女兒解釋:「教書的事,你還不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要上好一堂課,先得花十堂、二十堂課的精神備好課。爸爸總不能像那種照本宣科的懶先生,誤人子弟不是?」

開慧點點頭,但又覺得不妥:「可是孔叔叔上次那樣求你——」楊昌濟看看乖巧的小女兒,笑了:「我為難的也就是這個。爸爸跟孔叔叔不是一般的交情,這個話確實是不大好說出口啊。算了,還是上一師去一趟,當面跟他賠個罪吧。」

楊昌濟還沒有到一師大門口,便遠遠聽到一片嘈雜聲。看見有人在張貼紅榜,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由微微一笑,向辦公樓走去。正見了一個校役,便煩他前去通報。校役匆匆來到了教務室外,將門推開一條縫,向里一瞄,只見裡面坐滿了老師,個個神色嚴肅,正在為什麼事情忙著呢,趕緊把門掩上,回來看楊昌濟坐在長廊的長椅上,不住地掏出懷錶來看,回話說:「先生,實在對不起,孔校長現在真的忙著,還得麻煩您再等等。」

楊昌濟收起懷錶,站起身來,掏出那份聘書,對校役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一件事好嗎?今天我來,本來是為了退還孔校長這份聘書,既然他忙著,我就先不打攪了。麻煩你代我轉交一下,告訴他恕我無法分身,不能從命,改日再登門向他謝罪。」說完,轉身向外走去。

校役答應著邊走邊打開了那份聘書:「楊……楊懷中先生?哎喲媽呀!」他照自己臉上就劈了一巴掌,忙不迭地快步跑到孔昭綬面前,把聘書遞給他,結結巴巴地想說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搞什麼名堂?連楊先生的駕也敢擋?他人呢?」「剛剛走,這會兒只怕還沒出大門呢……」孔昭綬當即一拍方維夏:「維夏,走,開鎖的鑰匙來了!」

「昌濟兄,昌濟兄!」孔昭綬、方維夏從樓梯口匆匆追上正走出辦公樓的楊昌濟,聲音大得幾乎像是在喊了,「對不住對不住,不知道是你大駕光臨,勞你久等了。走走走,先到教務室坐坐。」

「坐就不必坐了。你不是正忙著嗎?不用耽誤時間陪我。要不,我就在這兒幾句話講完,還是為了上次的事……」孔昭綬打斷了楊昌濟的話,不由分說拉住他就往教務室走:「什麼事我們回頭再說,先跟我上樓去。我呀,正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個忙。走走走。」

二人引著楊昌濟走進教務室,孔昭綬一進門就說:「各位先生,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板倉楊昌濟先生。」

「楊先生……板倉先生……」滿座教師呼啦一下都站了起來,連向來倨傲的袁吉六都搶著迎上前來,問候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板倉先生,失敬了。」

楊昌濟拱著手回禮:「哪裡哪裡。」寒暄完畢,孔昭綬將兩篇文章擺在了楊昌濟面前: 「孰優孰劣,請昌濟兄法眼一辨。」

楊昌濟指著彌封上標的名次問:「可這不是已經定了名次嗎?」不等孔昭綬解釋,袁吉六先表了態:「原來那個不算數,初評而已,板倉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只管照您的看法來。」

楊昌濟有些疑惑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孔昭綬笑說:「沒怎麼回事,就是請你看看文章,發表一下看法,真的沒什麼別的意思。」

「那——我就先看看,要是有什麼說得不對的,還請各位方家指正。」楊昌濟拿起標著第一名的那篇看了起來:「《小學教育改良管窺》,標題倒也平實。」教務室里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靜靜地等待著。

剛剛看完開頭,楊昌濟已忍不住點頭不止:「好!這個頭開得好!」他接著往下看,越看越喜歡,不住地點著頭:「嗯,精闢……好……不錯不錯,有見地……」

袁吉六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頗有覓得了知音的得意。看完文章,楊昌濟忍不住拍案叫絕:「寫得太好了!昭綬兄,這是你的考生寫的?」

孔昭綬點點頭。「哎呀,難得難得。文筆流暢,邏輯嚴密,於平實之中娓娓道來,雖然以全篇而言稍欠些起伏,但一個學生寫得出這樣的文章,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昭綬兄,你這裡有人才啊!」

「先別著急誇獎,這兒還有一篇呢。」 孔昭綬又推過一篇文章來。 「哦,對對對。我都給忘了。」楊昌濟拿起第二名的文章,《普勝法,毛奇謂當歸功於小學教師,其故安在?》,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這麼長的標題?寫小學教育還寫到普魯士打法蘭西去了?倒也新鮮。」

他接著看了下去,這一回卻不像看上一篇,臉上原有的笑容漸漸凝結了起來,也沒有了不住口的評價,反而越看越嚴肅,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大家都專註地看著他,教務室里的氣氛也不禁凝重起來。

楊昌濟很快看完了一遍,抬起頭,彷彿要開口,大家正等著聽他的評價,不料他沉吟了一下,卻一言不發,又從頭開始看起第二遍來,這回看得反而慢得多。

凝重的氣氛似乎都有些緊張了,教務室里安靜得只剩了文章翻動發出的紙聲。楊昌濟終於緩緩地放下了文章。一片寂靜中,孔昭綬試探著:「怎麼樣?」

楊昌濟說:「單以文筆而言,倒是粗糙了一些。」黎錦熙等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袁吉六則微笑起來。

楊昌濟接著說:「文章結構、論理之嚴密,尤其遣詞用字這些細微之處,應該說是不及前一篇的。」

孔昭綬點點頭:「既然昌濟兄也這麼說,那……」

楊昌濟一抬手:「我還沒有說完。單以這些作文的技巧來看,這篇文章確實略遜於前一篇,然則此文之中,越看越有一股壓不住的勃勃生氣,以小學教育之優劣,見戰爭之成敗,國家之興衰,縱橫馳騁間豪氣衝天,立意高遠而膽識驚人。沒錯,膽識驚人,豪氣衝天,就是這八個字!」

激動中,他不禁站了起來,連聲音都大了,「文采華章,固屬難能,而氣勢與膽識,才是天縱奇才之徵兆!此子筆下雖粗糙,胸中有丘壑,如璞中美玉,似待磨精鋼,假以時日,當成非凡大器,非凡大器!」

一片驚訝的肅靜中,袁吉六緩緩站起身,走上前,提筆划去了兩份卷子上已經標好的名次。他拆開前三名試卷的彌封,讀出姓名:「第三名,蕭子升;第二名,蔡和森;第一名,毛澤東。」

這時孔昭綬也笑了起來,取出了那份聘書,「對了,昌濟兄,今天找我什麼事?不會真要把這封聘書退給我吧?」 「恰好相反,」楊昌濟轉過身來,帶著微笑說,「我是專程來告訴你,我接受你的聘請。」

第三天便是開學的日子,燦爛的陽光里,一師大門口那幅「第一師範歡迎你」的嶄新橫幅分外耀眼。橫幅下,入校的新生肩扛手提扁擔挑,帶著各色行李鋪蓋,布鞋、草鞋、長衫、短褂……彙集在一起,方維夏正帶著陳章甫等一批老生在負責接待,偌大的前坪上,一片熱鬧。

「蔡和森!」一隻大手拍在蔡和森肩頭,蔡和森一回頭,毛澤東一手提著行李,正站在他身後,忙答應:「嘿,你好。」

「哎,你分在哪個班?」毛澤東問。

「本科第六班。你呢?」

「我第八班。這麼說我們不在一個班?搞什麼名堂,我還想跟你同班呢。」毛澤東遺憾地說。

「反正是一個年級,還不一樣?」蔡和森嘴裡這樣說,心裡卻很感動,他沒想到毛澤東會這麼看重自己。

正在這時,大門口傳來了一個婦人不耐煩的叫聲:「讓開讓開,怎麼回事?還讓不讓人過路啊?」

所有新生的目光都被這突兀的聲音吸引了過去——大門前,王家的三乘轎子被人流擋住了去路,王夫人正掀開轎簾呵斥著擋路的新生們:「聽見沒有?都讓開!你沒看見他們擋著路啊?一群鄉下土包子,連轎子都不知道讓!」

新生們人人側目,但還是讓開了一條路。可轎夫正要起步,方維夏走了過來,背著雙手站在轎子前面,綳著臉說:「對不起,請下轎。」

王夫人沖著他吼道:「下什麼轎?我是來送我兒子讀書的!」

「本校規定,從這條線起,家長一律止步。」方維夏說著,指了指腳下齊著大門的一條白線,線後標著「家長止步」四個大字。

王夫人擺足了闊太太架勢,盛氣凌人地沖著方維夏說:「我兒子來讀書,我當媽的還不能進門了?你知道這是誰家的轎子嗎?這可是王議員家……」

「行了!」

「媽,你嚷嚷什麼?」

王老闆和王子鵬這時候已經從後面兩頂轎子里下來,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了王夫人的轎子旁,異口同聲地責怪著王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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