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傳、不、習、乎?」 一師的校長室里,碧眼黃髮的美籍英語教師饒伯斯眯縫著眼睛,讀著紙上的考題,操著一口頗流利的中文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二十齣頭的歷史教師兼庶務主任黎錦熙,一身筆挺的西裝,留著當時少見的漂亮髮型,用頗為流利的英語回答饒伯斯:「這是孔夫子的學生曾參的話,意思是說,作為教師應該經常反思,教授給學生的知識和道理,自己是不是經常體驗、學習,是不是身體力行地掌握好了。」他說完這段話,看到饒伯斯獃獃地望著自己,一時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沒聽明白?還是聽明白了在思考?
饒伯斯卻把一直微微張著的嘴合攏,咂巴了兩下,才問:「這麼長的一句話,四個字就講完了?」
滿屋子的中國教師都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方維夏給他解釋說:「中國的古文就是這樣,字很少,意思卻很深,一般人不容易理解。」
一直坐在旁邊沒吭聲的德籍音樂教師費爾廉,忽然問道:「既然不容易理解,為什麼要出這樣的考題?」
大家一時都不知怎麼回答他,全把目光投向了出這個題目的國文老師袁吉六。袁吉六吧嗒吧嗒地吸著水煙,慢條斯理地理了理煙楣子,這才說:「微言大義,自古考題都是如此,袁某這種老古董也變不來什麼新花樣,既然列位都覺得酸腐,合不上民國新教育的要求,那就照列位的意思來吧。」
「既然仲老都這麼說了。」孔昭綬其實等的就是這句話,正好接住話茬往下說,「大家有什麼提議,就儘管說吧。」
一陣沉默之後,黎錦熙看到孔昭綬正微笑著對自己點頭,心領神會地輕輕咳嗽了一聲,開口說:「我們不是培養小學教師的嗎?以『論小學教育』為題,既簡單又明了,怎麼樣?」
大家都還沒表態,袁吉六先皺起了眉頭:「論小學教育?這不成了大白話嗎?」
費爾廉直抒胸臆:「我覺得大白話好啊,意思很明白,容易懂,這個題目很好很好。」
袁吉六白了這個老外一眼,「哼」了一聲,說:「只怕上不了檯面吧?」
方維夏站起來說道: 「我看倒也不見得,民國教育,提倡的是平民化,一般平民看得懂的,倒正是這些大白話。如果我們還守著子曰詩云那些幾千年的聖人經典,又何談普及國民教育?再說,師範學校,本來招收的就主要是貧家子弟,以後他們要做的,也是最基礎的小學教育。論小學教育,這個題目應該不錯。」
看到其他幾位老師也紛紛表示首肯,孔昭綬詢問的目光投向袁吉六。袁吉六顯然還是有些不以為然,他噴了一大口煙圈,說:「既然大家都覺得好,那——論就論吧。」
孔昭綬聽到袁吉六這樣說,一顆懸著的心才徹底落了下來,總結說:「那這個題目就定下來了。依我看,還可以再放寬一步,只要以『論小學教育』為中心議題,具體的作文題目可以由考生自行擬定,文體、篇幅一概不限。我們就是要讓考生自由發揮!」
二
「……凡長沙本市及湖南中路各縣考生,具高小畢業及同等學力者,均可報名……報名之次日,將入學考試作文送交本校教務室……錄取結果將於五日後張榜公布……」
當蔡和森從溁灣鎮坐船過了湘江,趕到一師時,一師操場的公示欄前,已經密不透風地圍了一大群年輕人,都伸長了脖子在看《招生報名須知》,有的還邊看邊斷斷續續地念著。蔡和森站在後面干著急,想擠擠不進去,踮起腳來也看不全公示欄上的內容,正沒辦法,看到前面站了個特別高的大個子,便拍了拍那人說:「這位老兄,老兄!」
身穿半舊長衫的大個子回過頭來問:「什麼事?」
「你能不能幫我看看考題是什麼?」
大個子看了看蔡和森,說:「『論小學教育』,以此為內容,題目自擬,篇幅不限。哎,你也是來報名的?」
蔡和森點點頭,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腦袋,嘆息道:「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啊。」
大個子朗聲笑了:「就是。才招80個,來報名的倒有好幾百!」
蔡和森正想接著問,卻見大個子伸手拍拍他前面的一個清瘦小夥子,說:「哎,蕭菩薩,想不想對個對子?上聯是——叫花子開粥廠。」那位「蕭菩薩」才回過頭,還沒來得及答話,大個子卻自行接了下去:「眼前就是絕妙的下聯——窮師範招學生。」
「蕭菩薩」似乎和大個子很熟,習慣了他這樣說話,很默契地問:「橫批?」大個子一字一頓地說:「擠、破、腦、殼。」
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蔡和森也被逗樂了,他不禁仔細地多看了這個樂天達觀的大個子幾眼。只有緊挨在前面的劉俊卿皺起了眉頭:競爭者之多已經令他不安,偏偏還有人拿這個開玩笑……他移開了幾步,躲開了這笑聲。
這時候,在不遠處的操場大門前,一字排開的幾張方案上,立著「報名處」的牌子,旁邊還擺好了筆墨、報名表格等。黎錦熙站上台階大聲說:「請各位考生注意了,凡願意報名者,到報名處來領取報名表,操場上擺了桌子供大家填寫。填寫後,交到這邊來,換取考號。」
蔡和森隨著人流呼啦一下都圍了過去,搶到一張表格,他左右張望著,想找個位子坐下來填寫表格,卻看到那位「蕭菩薩」在和一個同學打招呼,「哎,易禮容?」易禮容看時,驚叫道:「子升兄?你這湘鄉第一才子也來考?你看看你看看,你這一跑來,我們還有什麼指望啊?乾脆直接回家得了。」
眾人都回過頭了,想看看這位名叫蕭子升的湘鄉第一才子長得是什麼模樣。蔡和森這時卻瞅到了一個空位子,忙坐下提起毛筆填寫。等他再去蘸墨的時候,發現身邊坐的人也正好伸過筆來,順著一雙大手看上去,呵,這不正是剛才幫自己的那位大個子嗎?大個子顯然也認出了他,率先對他說:「你好!」
蔡和森回應著,把面前的硯台給他推近了些。大個子說著「謝謝」,無意間,卻正好看見蔡和森表格上填好的姓名,一下子驚叫起來:「蔡和森!你就是蔡和森?鐵路學堂那個蔡和森?」
蔡和森有些奇怪:「你怎麼知道呀?」大個子依然大著嗓門說:「嗨,長沙的學生,哪個不曉得有個蔡和森,去年考鐵路學堂,作文考了105分。滿分不夠,還另加5分,天下奇聞啊!原來就是你呀。哎,你不是在讀鐵路學堂嗎?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蔡和森很坦率地回答:「那邊!學費太貴,實在讀不起,我已經退學了。」「哦!彼此彼此。窮師範招學生,還是咱們窮兄弟多。」大個子說道。
二人一面填表,一面聊著。蔡和森問道:「對了,還沒請教老兄貴姓啊?」「貴什麼貴?」大個子把報名表遞了過來,「我姓毛,毛澤東。」蔡和森的目光停留在表格的履歷一欄上,那上面除了「工」一項外,農兵學商都打上了勾,他頗為驚奇:「嘿,毛兄干過那麼多行當?農兵學商都全了!」
毛澤東得意地說:「我呀,是家在農村種過地,老爹販米幫過忙,出了私塾進學堂,辛亥革命又扛槍。五花八門,反正都試了一下。」
「毛兄不過比我大一兩歲,閱歷卻如此豐富,令人佩服。」蔡和森說道。「我們就不要你佩服我,我佩服你了。」毛澤東向蔡和森伸出手,爽快地說,「來,交個朋友。」
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毛澤東說:「以後,你我可就是同學了。」蔡和森笑道:「還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呢。」毛澤東手一揮:「怎麼會考不上?肯定考得上!」
「……李維漢,255號;周世釗,256號;鄒彝鼎,257號;羅學瓚,258號……」 黎錦熙依次收著考生交來的報名表,一面讀出考生姓名,一面往表上編定考號:「……蕭子升,401號;劉俊卿,402號;這,這是怎麼填的嘛?亂七八糟的,向——勝男,403號。」
這個「向勝男」年齡也不小了,來考師範,想必應該是讀過書的,但卻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斜斜,像是才提筆寫字的學童一樣。不僅寫字,走路的樣子也很奇怪,像是跑堂的小二進了文廟,埋著頭彎著腰,全身緊張。更可笑的是,他領了考號,竟像是做賊一樣,飛快地跑了出去,看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排著長隊的學生里有人起鬨道:「哈哈,這樣的人還想勝男?」
這時又一張表格遞了過來,收表格的同學抬起頭一看,當即愣住了——面前是一個矮矮壯壯、留著粗粗的八字鬍、戴著眼鏡的中年人,那張臉上都已經有了皺紋,忙道:「這位老伯,對不起,學校規定要由考生本人報名,不能由家長代報。」
中年人笑著說:「我就是考生啊。」這話把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中年人很溫和地問:「年紀大是嗎?可招生不是沒限年齡嗎?」
「年齡是不限,可是……您真的來報名?」這個同學有些疑惑地念著表格,「何叔衡?喲,您還是位秀才啊?」
黎錦熙聽到何叔衡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