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殘陽緩緩從韶山的峰巒間隱去,一山的蒼翠都被抹上了胭脂。沿山而下,掩映的綠樹翠竹中是一棟十三間的泥磚青瓦房,房前一口池塘,塘邊春草初生,塘內小荷露出尖角。遠處的山野間油菜花開得正旺,一片金黃,夾雜著綠樹和新放的桃花梨花,四處炊煙,裊裊而起。
屋場上,一個中年婦女正拿著一個小竹簸在撒谷餵雞,隨著她「啰啰啰」的叫聲,十幾隻雞爭先恐後地搶著穀粒。不遠處,一個戴著瓜皮帽穿著短褂的老人坐在板凳上,悶頭敲打著一張犁。這時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傳來,「娘!娘!大哥回來了,大哥回來了!」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打著赤腳,邊喊邊直跑過來。
中年婦女詫異地抬起頭來,正看見少年身後,毛澤東背著藍布行李包,拿著雨傘,大步奔來,老遠便喊道:「娘——娘——」這婦女正是毛澤東的母親文七妹,兩行淚珠立時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她喃喃說道:「石三伢子?我的石三伢子啊……」手一抖,小竹簸頓時掉在了地上。雞群蜂擁了上來,爭搶著穀粒。
「去去去,去去去……」正在修犁的老人趕緊搶上前,手忙腳亂趕開雞,撿起竹簸,放到了一旁的竹架子上。這時毛澤東放下手裡的行李,向他叫道:「爹。」毛貽昌看了他一眼,說:「你也曉得回來了。」仍自顧去修犁。文七妹急忙擦去眼淚,說道:「快,澤民,幫你大哥把行李拿進去。」那少年答應著,毛澤東忙說:「不用了。」拿起行李便進了屋。
一家人吃過晚飯,文七妹把兩個小孩子毛澤覃、毛澤建打發去睡覺了,和毛澤東坐在灶房門口。一個縫補著毛澤東那隻破了的布鞋,一個剝著豆,都不時地悄悄偷窺著毛貽昌的表情。
房裡「噼啪」燃燒著的火塘上,吊著一口老式銅吊壺。毛貽昌就挨近火塘坐在條凳上,把旱煙鍋子湊近火苗,點著了煙絲,跳動的火苗照亮了他滿是皺紋的臉,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緊鎖的眉頭下,目光固執。半晌終於開口問:「你講的那個什麼什麼大學?」
毛澤東小心翼翼地補充說:「北京大學,就是以前的京師大學堂。」毛貽昌猛地把煙鍋子往條凳上一磕,「我不管你什麼金師大學堂、銀師大學堂,一句話,什麼學堂你都莫打主意! 150塊大洋?虧你講得出口!你當這個家裡有座金山,容得你一頓敗家子敗噠!」
毛澤東低頭看著父親,說:「我是讀書,又不是浪費。」毛貽昌一聽更是火冒三丈,用煙鍋子指著兒子說:「你還好意思提讀書!你讀的什麼鬼書?哼!」文七妹忙說:「哎呀,你好點講嘛,一開口就發脾氣,三伢子這才進門……」
毛貽昌瞪了她一眼,「你少啰嗦!都是你把他慣壞了!」文七妹趕緊不做聲了,埋頭繼續補手裡的鞋。
毛貽昌卻越說越生氣,「早聽了我的他不會是這個樣子,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二十歲的人了,文文不得武武不得,一天到晚東遊西逛,只曉得花錢就不曉得賺錢!都是你這個做娘的從小慣的……」
毛澤東抬起了頭:「爹!你罵我就罵我,罵我娘幹什麼?」毛貽昌眼睛一瞪:「這個家還是老子當家,老子罵不得啊?還頂嘴!你自己算一下,這些年你讀書讀書都讀出了什麼名堂?東山學堂你呆不住要去省城,老子讓你去了,你呢?讀不得幾天你退學,什麼不好當你去當兵!」
毛澤東嘟囔道:「那你以前不也當過兵……」毛貽昌卻一句話把兒子堵了回去:「我當兵是沒飯吃!你也沒飯吃啊?你有吃有喝有老子供祖宗一樣供起你,你去當兵!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句話你沒聽過啊?」
「我現在不是沒當兵了嗎?」 毛澤東緩了口氣。毛貽昌不理他,又裝了一鍋煙絲,湊近火塘點燃,咂了一口,坐回條凳上去,這才說:「那倒是!兵你不當了,你講要讀書,結果呢?今天講要進商業學校學做生意,我還蠻高興,答應你,給你錢報名,你讀兩天講聽不懂什麼英文,你要退學;明天講你要進肥皂學校學做肥皂,我又答應你,又給你錢報名;後天你要進警察學校學當警察;大後天你要進什麼法政學校學法律,當法官;再過兩天一封信來你又到了省一中……你自己算算,半年不到,你換了好多學堂?有哪個學堂你呆滿過一個月?你讀書?你讀什麼鬼書?你把老子當鬼哄才是真的!」
毛澤東似乎沒發現父親的忍耐已經快到極限了,插嘴說:「那些學校是不好嘛。」毛貽昌眯起眼睛反問道:「那些都不好,這個就好了?」毛澤東忙道:「這次這個不一樣,這是北京大學,中國最好的大學……」
毛貽昌劈頭打斷他:「你少跟我亂彈琴!哪一個學校你開始不講好?哪一個學校你又讀得下去?長沙讀遍了,不好玩了,你又想起去北京,換個大地方玩是吧?你啊,老子是看透了,從今往後,再莫跟我提什麼讀書的事!」
一直埋頭補鞋的文七妹忍不住又抬起頭說:「順生,三伢子想讀書,又不是什麼壞事……」毛貽昌轉頭厲聲說:「我求噠你閉起嘴巴好不!」文七妹只得又不做聲了,打量著補好的鞋,收拾著頂針、針線。
毛貽昌回頭對毛澤東說:「我告訴你,你今天回來了就莫想再走了。銀田市那邊天和成米店,是我的老主顧,人家給了天大的面子,願意收你去當學徒,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去,以後老老實實在那裡拜師學徒,三年學成,接老子的腳!」
毛澤東頭一扭:「我不去!」
「你敢!我告訴你,以前我都由著你的性子,才搞得你這麼沒出息,這一次的事,板上釘釘,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毛貽昌用煙桿敲打著條凳,「還有,羅家的媳婦你14歲上我就給你定好了,你一拖拖到現在,你拖得起,人家女方拖不起。等你到天和成拜完師,就給我回來辦喜事圓房,以後老老實實成家立業種田做生意,也省得你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一世人在外面弔兒郎當!」
毛澤東聞言,騰地站起身來,毛貽昌瞪眼喝道:「你幹什麼?」
「我不要錢了,我明天就回長沙!」
「你再講一遍!」
「我明天就回長沙,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反了你了?」毛貽昌掄起旱煙桿就劈了過去,毛澤東一閃,旱煙桿打在板凳上,斷成了兩截。毛貽昌順手又抄起火塘邊的火鉗,撲了上來,罵道:「還敢頂嘴?還頂嘴?我打死你個忤逆不孝的東西……」
他掄著火鉗便是一頓亂打,毛澤東雖然東躲西閃,身上還是挨了兩下。文七妹和毛澤民嚇得趕緊衝上來,死死攔住毛貽昌。文七妹叫道:「哎呀,你幹什麼你?你放下!這是鐵做的,你曉不曉得……」
混亂中,隔壁的澤覃、澤建也被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站到了灶房門外。恰在這時,嘩啦一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原來是文七妹裝針線的小竹匾被毛貽昌一火鉗打翻,將裡面的頂針早砸扁了。才六歲的澤建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
毛貽昌喘著粗氣,直指著兒子,「你給老子聽著,滾回房去蒙起腦殼好好想清白!你要敢跑,我打脫你的腿!」 毛澤東哼了一聲,卻被母親連推帶勸進了卧室。毛貽昌找了把鎖來,只等文七妹出來,便「咔嚓」一聲鎖住了房門。
那天夜裡,毛澤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響聲突然從窗檯傳了過來,毛澤東騰地彈起,撲到窗前,看見澤民正在窗外撬著窗戶。兄弟倆心有靈犀,一里一外,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力,窗子被撬開了。毛澤民向他做了個手勢,低聲說:「大哥,爹睡著了,你小心點。」
毛澤東點點頭,敏捷地爬上窗戶,剛把頭探出窗外,卻看見母親站在窗外等著,忙叫道:「娘?」
母子三人輕手輕腳離了家,到了村口,文七妹這才把一個藍布包裹遞到了毛澤東手中,從懷裡小心地摸出一方手帕包,拿出裡面的幾塊銀元,塞了過來:「你娘也沒有幾個錢,這是瞞著你爹攢的,就這麼多。娘這一世也沒什麼用,你想讀那個大學,娘也幫不上你。要讀書,你就找個便宜點的學堂吧。」
毛澤東呆了一呆,接過銀元,喉嚨里不覺一陣哽咽,也不知說什麼好。文七妹撫著兒子的臉,柔聲說:「一個人在外面,要自己多保重,飯要吃飽,冷了要記得加衣服,莫太苦自己,有什麼難處,就寫信回來,娘幫你想辦法。你爹爹也是為你好,就是性子急,你不要怪他,等過一陣子他氣消了,你再寫封信回來跟他認個錯,就沒事了,啊。」毛澤東怔怔地聽著,點頭說:「哎,我記住了。」
「好了,快走吧,晚了你爹爹醒來了,又走不成了。走吧走吧。」文七妹推著兒子,眼裡卻紅了。
毛澤東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淚,長吸一口氣,對身旁的澤民說:「二弟,我走了,你在家裡多照顧娘。」
他剛轉身走出幾步,身後又傳來了文七妹的叮囑聲:「三伢子,記得走大路,莫走山上的小路,晚上山上有狼。」
毛澤東再也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