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天下,三人而已

重返京城的徐階開始在新單位上班,他的職務是東宮洗馬兼翰林院侍讀,簡單說來就是太子黨兼宰相培訓班學員,十年之後,他再次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心。

但這次他不再像十年前那樣得意了,因為一路走來,他已為自己的囂張付出了代價,而且他還得知,自己能夠死魚翻身,竟然是托那位夏首輔的福。

他簡直難以相信,在朝廷的官場上,還有如此不計前嫌,公正處事的人,徐階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他決定帶上禮物,去拜會這位前輩。

可當他見到夏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似乎打錯了算盤。夏先生對他十分冷淡,也沒收他的禮,只是板著臉看著他,還沒等他說完感謝詞,就揮手打斷了他,丟下一句話,讓他走人:

「我對你並無好感,召你回京,只是為國選材而已,你無需謝我,今後也不必再來。」

徐階收回了禮物,臉上卻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已經了解,眼前這個做了好事也不認賬的老頭,雖然看似古板嚴肅,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徐階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從進入朝廷以來,夏首輔曾多次親自查問他的工作情況,並曾對他讚不絕口。但這一切,他從沒有在徐階的面前提起過。

就這樣,六十多歲的夏首輔與三十多歲的徐翰林建立了一種奇特的關係,一種沒有利益,沒有交易的真誠關係。

夏言是個有著堅定道德原則的人,他雖然深通官場原則,但也不怕皇帝,不畏權貴,敢於直言,不搞山頭主義,只要對國家有利的事情,他都願意去做。所以他願意提拔那些有能力的人,即使他並不喜歡這個人——比如徐階。

此外,夏言還有一個特點——從不拉幫結派,無論有多少人主動登門投靠,他都加以推辭,是個結結實實的官場光棍,但如果你認為這是一種高尚的品德,那就大錯特錯了。

要知道,夏言先生也是官場的老狐狸,他不搞小團體,那是做給皇帝看的,皇帝是最大的光桿司令,只喜歡比他更光的人。

按說這一招沒錯,但夏言做得過了頭,在工作中從不團結同志,每天昂頭走道,也不怕摔跤,以致於大臣們編了這樣一句順口溜——「不見夏言,不知相尊」。

混到了這份上,也就離死不遠了。

相對而言,徐階的情況要好一些,他多少也能搞點關係,交幾個朋友,但和同時代的絕頂政治高手相比,他的臉還不夠厚,心還不夠黑,如果失去夏言的庇護,僅憑現有的資源,要應對即將逼近的那幾個可怕的敵人,結局只有死路一條。

但上天似乎始終保佑著這個人,自從他踏入東宮的那天起,一個強大而神秘的政治組織就已開始緊密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時的東宮,雲集了朝廷中的精英分子,他們大多是翰林出身,且年紀不大,在官場中混的時間不長,相對比較簡單。但敏銳的徐階卻驚奇地發現,在這裡,似乎活躍著一個秘密的政治組織,成員彼此之間有著十分緊密的聯繫。

出於好奇,他結交了其中的兩個人,一個叫趙時春,另一個叫唐順之。

作為嘉靖二年(1523)的探花,徐階在擺資歷時,是很有點炫耀資本的。但如果翻開這兩個人的履歷,就會發現人外有人實在不是句空話。

趙時春,平涼人,十四歲中舉,嘉靖五年(1526)會試第一名,會元。

唐順之,武進人,嘉靖八年(1529)會試第一名,會元。

徐階之所以去接近他們,主要是出於好奇,因為他發現,這幫人的言談舉止十分奇特,不同於常人,但當他小心翼翼接觸對方的時候,才發覺這兩個人對他抱有同樣濃厚的興趣。

趙時春和唐順之熱情地接納了他,並很快成為了他的朋友,而隨著了解的深入,徐階吃驚地發現,他和這兩個人有著很多共同點,從處事原則到政治見解,竟然如此驚人的相似。很快,他們由朋友變成了同志。

所謂同志,是指志同道合的人。

但在這種融洽的氣氛中,徐階的疑心卻越來越大,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相似絕不是偶然的,在它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唐順之的那句話後,才最終解開了這個疑惑。

「我是王畿的弟子。」

徐階笑了,很久以前,聶豹曾對他提過這個名字,他十分清楚地記得,王畿是王守仁的嫡傳弟子。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卻因為一個共同的身份走到了一起——王學門人。

「還有其他人嗎?」徐階終於明白,到底是什麼把這些不相干的人聯繫在一起。

「是的,還有很多人。」唐順之意味深長地答道。

就這樣,徐階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因為他們秉持著同一個信念,遵從同一個人的教誨。

這是一個特別的團體,將他們聚攏在一起的不是利益,而是一種共同的政治理念。

出人意料的是,後進的徐階卻很快成為了團體的領導者,經常組織大家搞活動(學習交流心學),這是一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因為按照輩分來算,唐順之才是真正的第三代嫡傳弟子,而徐階的老師聶豹並未正式拜師(自封的),論資排輩怎麼也輪不到徐階。

但大家對此毫無異議,因為他們十分清楚,處於事業上升期的徐階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徐階就此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班底,而他的這一段經歷卻往往為人們所忽視,這並不奇怪,因為和當時為數眾多的政治幫派相比,無論人力還是物力,這個組織實在一點也不起眼,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團體,在那場決戰的最後一刻,發起了決定勝負的一擊。

東宮是沒有什麼事情乾的,徐階就這樣在王守仁理論培訓班呆了四年,等來了一個新的職位。

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階被任命為國子監祭酒,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國家行政學院校長,這裡的學生不用參加公務員考試就能當官,雖說名額有限,但只要能混出來,職業前景還算不錯,見到徐校長自然也得畢恭畢敬行禮,這就是徐階的第二個人脈資源。

加快速度吧,徐階,你的戰前準備時間已不多了。

兩年校長任期之後,徐階得到了一份至關重要的工作——吏部左侍郎,即人事部副部長。

徐階實在應該感到幸運,如果沒有這份工作,他將極有可能失去站上決鬥舞台的資格,被人乾淨利落地幹掉,或是淪為一個不起眼的配角了此一生。

科學研究證明,上至三皇五帝、下到二十一世紀,遠達非洲叢林食人部落,近抵家門口的老大媽居委會,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時代,人事部門都是最牛的,說提你就提你,讓你滾你就得滾。

因此,明代的吏部向來都是最難纏的衙門,所謂話難聽、臉難看是也,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就敢訓地方布政使,你還不敢還嘴,老老實實地給人家當孫子,要不爺爺不高興,給你小子檔案寫上兩筆,管保你消停二十年。

徐階卻是唯一的例外,自打他進入吏部後,就沒有訓過一個人,每逢有地方官晉見,只要他有時間,都親自接待,還要談上個十幾分鐘,搞得很多人誠惶誠恐,激動不已。回去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逢人就講,兄弟我在吏部的時候,徐侍郎如何如何,太夠哥們意思了。

不過據本人估算,按照徐階的工作強度,估計能把那些人的名字記住就很不錯了,鬼才記得說過些啥,但無論如何,徐階藉此獲得了廣泛的群眾基礎,成為了官場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繼續努力,那場驚天巨變很快就要來臨了,還有一年。

此時的嚴嵩也正在緊密地籌劃著,情況已到了極為危險的地步,夏言佔據高位,自己的偽裝已經暴露,圖窮匕見,必須採取措施除掉他。

但嚴嵩沒有信心,因為夏言比他的前任張璁強得多,他有才幹,有城府,而且從不畏懼,善於鬥爭,實在是太強大了。

然而此時,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告訴嚴嵩,其實,夏言很容易對付。

這個人叫嚴世蕃,是嚴嵩的兒子。此人長得很有特點——肥頭大耳,還瞎了一隻眼睛,算是個半盲。就這副長相,走在街上都影響市容,但事實證明,他確實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

「夏言才高善斷,貌似剛硬,卻處事猶豫,優柔寡斷,雖身居高位,其實並不可怕,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嚴世蕃自信地看著他的父親,接著說道:

「所謂舉世奇才,放眼當今天下,三人而已!」

「第一個,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楊博。」

楊博,蒲州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考試成績一般,高考後分配到偏僻地方上當縣長,和同學們比起來,混得那叫一個灰頭土臉,但這位仁兄可謂金魚豈是池中物,一到下雨就翻身,很有幾把刷子,雖是文官,卻也精通軍事,後來不知怎麼地,被當時的內閣大學士翟鑾看中了,調到京城,先在兵部武選司當處長,然後去了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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