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龍爭虎鬥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見了張璁,交給了他一封奏摺,並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回家仔細看看,日後記得回稟。」

審閱奏摺對於張璁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他漫不經心地收下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後,他打開了這份文件,目瞪口呆,惱羞成怒。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封罵人的奏摺,但在張璁看來,它比罵折要可怕得多。

因為在這封奏摺里,他感受到了一種強有力的威脅——對自己權力的威脅。

這封奏摺的主要內容是建議天地分開祭祀,這是個比較複雜的禮儀問題,簡單說來是這樣: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齊舉行的,而在奏摺中,這位上書官員建議皇帝改變以往規定,單獨祭天,以示鄭重。

這樣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可是對於張璁而言,卻無益於五雷轟頂。

大事不好,搶生意的來了!

張先生自己就是靠議禮起家的,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經歷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議禮能夠陞官,何樂不為?

很明顯,現在這一套行情看漲,許多人都想往裡鑽,而張璁先生也著實不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準備搞點壟斷,一人獨大。

他認真地看完了奏摺,牢牢地記住了那個上書官員的名字——夏言。

敢冒頭,就把你打下去!

夏言,男,江西貴溪人,時任兵科給事中,說來有點滑稽,和張學士比起來,這位仁兄雖然官小年紀小,卻是不折不扣的前輩,因為他中進士比張璁早幾年。

但他的考試成績卻比張璁還要差,張璁多少還進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說來確實有點丟人,考到這麼個成績,翰林是絕對當不上的了,早點找個單位就業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進士官員,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個七品縣官噹噹,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難了,翰林院自不必說,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確實留在了北京,當然,兩全其美是不可能的,進不去大機關的夏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門——行人司。

夏言在行人司當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稱呼——夏行人。這個職務實在不高,只有八品,連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個跑腿的衙門,在中央各大機關里實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對此也頗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實在是撿了個大便宜。

因為他驚喜地發現,自己跑腿的對象十分特別——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領受旨意,傳送各部各地,然後彙報出行情況。這是一份瑣碎的工作,卻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臟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見皇帝也著實是個美差,甭管表現如何,混個臉熟才是正理。

當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謂伴君如伴虎,危險與機遇並存,歸根結底,混得好不好,還是要看自己,幹得不好沒準腦袋就沒了,所以這也是一份高風險的工作。

但夏言卻毫不畏懼,如魚得水,很快就被提升為兵科給事中,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

要知道,夏言雖然低分,卻絕對不是低能,而且他還有三樣獨門武器,足以保證他出人頭地。

請大家務必相信,長得帥除了好找老婆外,還容易陞官,這條理論應該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因為他的第一樣武器就是長得帥(史載:眉目疏朗),還有一把好鬍子(這在當時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個長得讓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寵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長得帥外,夏言先生還有第二樣武器——普通話(官話)說得好。

請注意,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在明代,普通話(官話)的推廣工作還沒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譯機,所以每次召見廣東、福建、浙江一帶的官員時都極其頭疼。

夏言雖然是江西人,卻能夠自覺學習普通話,所謂「吐音洪暢,不操鄉音」,說起話來十分流暢,那是相當的標準。

有這樣兩項特長,想不陞官都難。

但無論如何,夏言這次還是惹上了大麻煩,畢竟張璁是內閣首輔,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給事中,雙方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事實上,張璁正打算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後生晚輩,他指使手下認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摺,準備發動猛烈的反擊。

張璁的資源確實很豐富,他有權有勢,有錢有人,楊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個什麼東西?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張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只注意到了奏摺,卻沒有聽懂皇帝說過的那句話。

很快,張璁的死黨,內閣成員霍韜就寫好了一封奏摺,此折罵人水平之高,據說連老牌職業言官都嘆為觀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當了,夏言,你就等著瞧吧!

張璁徹底安心了,準備回家睡個安穩覺,然而他絕不會想到,大禍已然就此種下。

第二天,奏摺送上,皇帝陛下當庭就有了回覆:

「這封奏摺是誰寫的?」

霍韜反應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來,大聲回奏:

「是臣所寫!」

霍韜等待著皇帝的表揚,然而他等到的卻是一聲怒吼:

「抓起來!即刻下獄!」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帶著滿頭的霧水,被錦衣衛拖了出去。

張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夢,見鬼了,罵夏言的文章,皇帝為什麼生氣?

張璁先生實在是糊塗了,這個謎底他原本知道,看來這次是記性不好。

他忘記了自己之所以能夠身居高位,只是因為議禮,而議禮能夠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做事情絕不會無緣無故,如果他不贊成夏言的看法,怎麼會把奏摺交給張璁呢?

霍韜先生極盡罵人之能事,把夏言說得連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豈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這筆帳都算不出來,真不知道他這麼多年都在混些什麼。

霍先生進了監獄,可事情還沒有完,心靈受到無情創傷的皇帝陛下當眾下達了命令:

「夏言的奏摺很好,升為侍讀學士,授四品銜!」

然後他瞥了張璁一眼,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張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在這次鬥爭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但此時言敗還為時過早,這場遊戲才剛剛開始。

張璁仍然胸有成竹,因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將使用一種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對手。

滿臉陰雲的張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只下達了一個命令:

「從今天起,時刻注意夏言,若發現有任何不妥舉動,立即上書彈劾!」

張璁的方法,學名叫「囚籠戰術」,說穿了就是罵戰,他要利用自己的權勢,注意夏言的一舉一動,日夜不停地發動攻擊,讓他無處可藏,精神時刻處於緊張之中,最終讓他知難而退。

這是一種十分無恥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戰。

當罵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湧來時,他又有什麼力量去抵擋呢?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孤獨的小官而已。

張璁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勝利看來並不遙遠。

應該說,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夏言確實是個孤獨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沒有強硬的後台,但在這場戰鬥中,他並不是毫無勝算。

因為他還有著自己的第三樣武器。

後世的許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還曾經送給他一個頭銜——「第一能戰」,因為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處並非長得帥,普通話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筆法。

張璁所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實是一個應試教育的犧牲品,在十幾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中,他的成績之所以那麼差,只是因為他的文筆太過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當知情人跑來向他通報這一情況,為他擔心的時候,夏言卻作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回覆:

「大可不必費勁,就讓他們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擊如期開始了,張璁手下的十餘名言官對夏言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從言辭不當到遲到早退、不按規定著裝等等等等,只要是能罵、能掐的地方概不放過。

可張璁萬沒料到,這正中夏言下懷,很明顯,他在掐架方面是很有點天賦的。對手只要找上門來,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文辭鋒銳無比,且反應極快,今天的敵人今天罵,從不過夜,效率極高。其戰鬥力之可怕只能用彪悍二字來形容。

由於夏言罵得實在太狠,連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見到他都要繞行,罵到這個份上,可謂是罵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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