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托馬斯夫婦的結合作為本地人的談論資料來看,多少年來始終沒有失去它迷人的力量。既然這一對夫妻雙方本性都有些怪異,神秘,所以一些不同尋常的神秘事也勢必會在他們的生活中發生。

如何探聽到點內幕消息,如何揭開不多的表面事實,研究一下這種關係的真象,雖然似乎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卻非常值得一做……不論在起居室或是寢室里,在俱樂部或是酒館裡,甚至在證券交易所里都有人在議論蓋爾達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而且越是因為人們知道得少,議論起來也就越發投入。

到底他們是怎麼結合起來的,他們的相互關係又是怎樣呢?人們不禁想起十八年前三十歲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如何突然下定決心進行這件事的經過。「不是這個人就終身不娶,」這是他當時說的話,從蓋爾達那方面講,情況一定也大致相同,因為在她二十七歲以前,在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求婚者都被她一口拒絕了,但她卻欣然接受了這個人的求婚。一定是基於愛情的結合了,人們心裡這麼想。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他們都不得不承認,蓋爾達帶來三十萬馬克陪嫁這件事,對於兩人結合所起的作用只能是次要的。然而要是講到愛情,根據人們對愛情的了解,從一開始就很少能在這兩人之間發現到。相反地,最早的時候人們在他倆相互周旋中能看出來的只是殷勤客氣,這種程度的畢恭畢敬的殷勤客氣,在夫妻間是很不正常的。人們更難於理解的是,這種客氣不是出於內在的疏遠,而是產生於一種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種經常的相互關懷。歲月並沒有使這種關係有絲毫改變。只是形成了兩人外貌間的越來越顯著的差異,雖然兩人的年齡差別實際上是非常有限的……看到這兩個人,人們就會發現,男人衰老得非常快,而且已經有些發胖了,而在他身旁的卻是一個年輕的妻子。人們發現,儘管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極力裝扮自己,他那種造作賣弄甚至達到令人發笑的地步,但憔悴衰老的跡象卻怎麼也掩飾不住,而蓋爾達在這十幾年中卻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她像從前一樣和人落落寡合,生活在一種神經質的冷漠里,而且帶著與生俱來的一種冷氣。她的赭紅色的頭髮仍然保持著原來的顏色,膚色像過去一樣美麗、潔白,體態和年輕時一樣窈窕嫻雅。

在她的一對略嫌太小、生得比較近的棕色的眼睛周圍依舊罩著一層青影……這雙眼睛不敢讓人信任。她的目光很特別,那裡面寫著的是什麼,誰也看不懂。這個女人的本質這樣孤獨、冷漠、深沉、落落寡合,只有在音樂上才表現出一些生活的熱情,這就不能不引發別人種種猜疑。人們把他們那一點陳腐的觀察人的知識拿出來,用以觀察議員的妻子。「人靜心深。」「話語少,心眼多。」既然他們想把這件事弄明白一點,想知道點什麼,了解點什麼,所以他們那點有限的想像力就得出以下結論:漂亮的蓋爾達一定是在對她的老朽不堪的丈夫懷有二心了。

他們留起心來,而且沒有多長時間就一致認為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和封·特洛塔少尉先生的關係,婉轉的說就是已經超越了禮俗的界限。

列內·瑪利亞·封·特洛塔原籍是萊茵河區的人,是一個駐紮在本地的步兵少尉。軍服的紅領子顏色調和地襯著一頭烏黑的頭髮。他的頭髮斜分著,右邊鼓起一個彎彎的高蓬,向後梳著,露出雪白的腦門。他的身材雖然看去強壯而且魁梧,但是整個儀錶和言談舉止給人的印象都非常不像軍人。他喜歡把一隻手插在敞開的制服扣子里,或者用手臂支著坐在那裡。他俯身行禮時一點也沒有軍人氣概,甚至鞋後跟的碰響聲別人也聽不見。他對自己身上的軍服毫不在乎,好像穿的是便服一樣,甚至他那一條窄窄的,斜著向嘴角搭拉下來的、才蓄不久的上須也既不能蓄尖,又不能捻曲,這使他的軍人風度大打折扣。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他的一對眼睛了,這對眼睛大而且黑,特別光亮,彷彿一雙看不到底的亮晶晶的深洞,不管是對人對物,這對眼睛總是熱烈、嚴肅、閃閃發光……毫無疑問,他是萬不得已才入伍的,或者至少沒有什麼興趣,因為他雖然擁有強健的身體,但是履行職務卻並不幹練,而且他也不為同事們所喜愛。他對這些人的興趣愛好,……這是一些新近凱旋而歸的年輕軍官的興趣和愛好……表現得非常冷淡。在這些人中,他被看做是一個不和群、乖僻的怪人。他愛獨自散步,既不騎馬,也不打獵,既不賭錢,也不和女人調情,音樂佔去了他所有精力,因為他能演奏很多種樂器,無論哪次歌劇演出或者音樂會人們都看得到他那對晶瑩的眼睛和他那毫無軍人風度的弔兒郎當的看客的姿態,但他卻從來沒有光顧過俱樂部和賭場。

對於本地一些顯赫的人家,除非不得已他才勉強去應酬一下,能夠推辭的他一律謝絕。只有布登勃洛克一家他肯去拜訪,而且拜訪的次數太勤了一些,一般人都這麼認為,議員本人也不例外。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心中有什麼想法,沒有人猜得透別人也用不著花精力去猜測。但是正是這種在一切人面前隱瞞著自己的痛苦、惱恨和自己的軟弱無力,才是一件困難得近於殘酷的事!他的行為已經開始變得可笑了,但是如果人們了解他怎樣膽戰心驚地提防著別人的嘲笑,哪怕是了解到他這種心情的萬分之一,人們也就會化譏嘲為同情了!事實上,早在人們產生某種懷疑之前,他已經看到這種恥辱從遠處向自己走來,早已有了敏銳的預感了。而且他那種不斷被別人嘲笑的虛榮浮華,主要也是產生於這種唯恐受人嘲笑的擔心。他是第一個人滿懷疑懼地覺察到他自己和蓋爾達越來越不相稱,因為他妻子的容貌一直不受歲月的干擾,彷彿歲月一點也奈何她不得。現在,自從封·特洛塔成為他家的座上客以來,他就更不能不使出所有殘餘的精力來和這種恐懼搏鬥,竭力掩蓋它,因為一旦他的這種恐懼驚慌被別人發現,他就變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了。

用不著說,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和這位年輕的怪軍官是由於音樂的關係才逐漸親密起來的。封·特洛塔先生會彈鋼琴,會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會吹橫笛,而且每樣都演得很出色。每當議員一看到封·特洛塔的僕人背著大提琴盒子從他的私人辦公室的綠色窗帘前走過,踅向內宅去,就會知道那位少尉軍官馬上就要來了。這時他就坐在書桌前面等著,一直等到看見他妻子的朋友本人走進房子里,聽見從他頭上客廳里傳出波濤澎湃的鋼琴聲為止。那聲音像歌唱,像哀訴,像神秘的歡呼,彷彿絞著雙手伸向太空,在彳旁徨無措的興奮之後,又復低落到喑弱的嗚咽聲里,沉到深夜和寂靜中。儘管讓那聲音咆哮呼籲吧,嗚咽飲泣吧,儘管讓它沸騰飛揚,糾結纏繞,給人以神秘的感覺吧!它愛怎樣就怎樣,只是不要在最後一下子寂靜無聲就好了!那寂靜籠罩在樓上的客廳里那麼長,長得無盡無休,而且那麼深,那麼死氣沉沉,簡直讓人毛骨悚然!沒有一絲聲音出現在樓板上,甚至椅子移動的聲音也沒有,是那樣邪惡、神秘、鴉雀無聲的沉寂……一到這時候,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裡,就感到無限恐怖,常常會控制不住地呻吟出聲來。

什麼是他所憂懼的呢?人們又看見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來了。他好像通過他們的眼睛看到他們面前呈現的一幅圖畫:他自己,一個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樓下辦公室窗旁坐著,而樓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卻陪著自己的情人擺弄樂器,而且不止玩樂器……是的,在別人心目中事情就是這樣,他知道這個,他也知道封·特洛塔的身份不是用「情人」這個詞可以說明的。啊,如果他能用這個字眼稱呼他,如果他能把他了解成為一個輕浮無知的平凡少年,只不過把自己的一部分一點不比別人多的精力發泄在藝術上,用以勾引婦女的心,如果能這樣,對他來說倒不失為一件好事。他用盡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像成這樣一個人。為了應付這件事,他特別喚醒自己祖先們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個辛勤本分的商人對於喜歡冒險、輕浮、沒有事業心的軍人階層的猜疑和敬而遠之的心理。不管有沒有人在跟前,他都帶著鄙夷的語調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這位青年軍官的氣質是和這個頭銜聯繫不上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麼呢?沒有什麼……不是什麼具體的東西。哎,如果他抵禦的是一件可以觸摸到的,是一件簡單凶暴的東西該是多麼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們能夠簡單清楚地想像出一幅畫面;而他卻坐在這裡,兩手捧著頭,懷著緊張痛苦的心情傾聽著樓上的動靜。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騙」、「通姦」都不是用來稱呼樓上那種歌唱或者深沉無底的寂靜的恰當字眼。

有的時候,他凝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牆,眺望過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幾位祖先的畫像上,他就回憶起自己家族的歷史。他對自己說,只差目前這一件事,所有的一切就都終結了,一切就都完了。只還差他本人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為街談巷議的口實,再加上這件,就什麼也不缺了。……但是想到這裡,他的心幾乎感到舒了口氣,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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