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當預測自己毫無希望的未來時,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的目光是憂鬱、愁慘的,但是在瞻望小約翰的前途時,他卻不能不竭力祛除心中的悲觀無望之感。他的家族意識,他那稟承祖先又受到特別培養的對於本族歷史……不論是過去抑或未來……的景仰和關切不允許他這樣作;他的親戚朋友,他的妹妹甚至連布來登街的那幾位小姐也算在內,對於小約翰的一半關懷一半好奇的期望也影響了他的思想。他沾沾自喜地自我安慰說,自己雖然沒有什麼前途了,但是對於自己這個小繼承人,他卻抱著種種的夢想。他幻想小約翰既有才幹,又能勤懇地工作,會獲得成功和權力,會發財致富,使布登勃洛克家族再現輝煌……是的,只有這一件事才使他那冰冷、虛偽的生活得到一些溫暖,才給他增添一些真實的焦灼、愁懼和希望。

可能在他老年的時候能有一天從一個安靜的角落裡看到古老的時代,漢諾的曾祖父的時代重新出現吧?難道就一點希望也沒有嗎?他本來一直把音樂看作是自己的死對頭,可是實際上事情果真這麼嚴重嗎?就算承認這個孩子喜愛不看樂譜即興演奏這件事能證明他具有不尋常的才稟,可是在跟費爾先生的正規學習中他並沒有顯示出什麼才華。無庸置疑,對音樂的愛好是受了他母親的影響,而且在童年時期這個影響來得最為深遠,這也是不足為奇的事。然而從現在起,孩子應該接受父親的影響了,作父親的應該把孩子向自己這一邊拉過來一點,用男人的影響來沖淡一些孩子直到現在為止所受的母教。議員決定不讓這樣的機會從身邊溜過。

漢諾現在已經十一歲了。這一年復活節他和他的那個朋友摩侖小伯爵一樣,勉勉強強地升到三年級,算術和地理兩門課還需要補考。家裡人已經決定讓他上實科班,因為他將來要經商,要負擔起使家族公司重振雄風的責任,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的父親有時候問他,對於自己未來的事業是否有興趣,他就回答「有」,僅僅是簡單地、畏縮地回答一聲「有」,議員緊逼著又問了幾個問題,想讓他再多說幾句,回答得周詳一些,但往往是沒有什麼結果。

如果布登勃洛克議員有兩個兒子,那麼無疑地他會讓小兒子在普通中學畢業,再繼續入大學深造。但家族公司繼承人的問題嚴峻地擺在他的面前,另外他認為能使小兒子不受學習希臘文那種無謂的折磨對他也不啻作了一件好事。他認為實科班的功課比較容易學習,漢諾既然在很多事情上表現得理解力遲慢,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身體上都很脆弱,不得不常常缺課,他在實科班會省一些力,學習也會更快一些,成績更好一些。如果希望小約翰·布登勃洛克有朝一日能完成他命中注定的使命,可以給家人一個滿意的回答,那麼他們首先應該注意的是:一方面加意保護他那不甚強健的體質,另一方面還要通過有效的訓練和鍛煉逐漸使他的體質增強……他棕色的頭髮梳成偏分樣式,前面從雪白的腦門上斜著梳上去,但是那柔軟的捲髮總喜歡垂到額角上來,他的棕色的睫毛生得很長,眼珠是金黃色的。他雖然穿著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但是無論在什麼地方出現,在他那些淡黃頭髮、深藍眼睛的斯堪的納維亞型的同學中間,他總是別人看上一眼就能被區別出來。最近幾年他長得比以前結實了一些,但是他的裹在黑襪子里的兩條腿和他的套在深藍色的寬大的袖子里的兩隻胳臂還是細瘦柔軟的,跟女孩子的一樣。他青色的眼圈區別從來沒有消退過,和他母親的一樣。這對眼睛,特別是側視的時候,總是流露出怯懦的、推拒的神色。

他的嘴仍然像小時候那樣憂鬱地緊閉著,或者當他用舌尖舐著一隻搖動了的牙齒時,他的嘴就略微歪著一些,臉色好像怕冷似的……格拉包夫醫生的業務已經完全被朗哈爾斯醫生接替,成了布登勃洛克家的顧問醫生。人們從朗哈爾斯那裡得知,漢諾之所以體質虧損,面色蒼白,主要是他的身體不能製造足夠數量的紅血球。

現在已經可以通過藥物治癒。有一種很有效的藥品,這就是鱈魚肝油,黃色的,濃濃的,油膩膩的特等鱈魚肝油。朗哈爾斯大夫開的數量很大,每天吃兩次,每次吃一調羹。按照議員的叮囑,伊達·永格曼既嚴格又親切地執行這件事,每天按時服用。開始的時候漢諾每次吃都要嘔吐,這種藥物似乎和他的胃口不能調和。但是慢慢地他習慣下來,如果在吞下一口魚肝油以後,馬上屏住呼吸嚼一口黑麵包,噁心就不那麼厲害了。

其他一切病症都是缺少紅血球的後果,都是「併發症」,這是朗哈爾斯大夫一邊瞧著自己的手指甲一邊說的。只是這些併發症也需要迅速地加以殲滅。要治牙齒有布瑞希特先生,他和他的鸚鵡猶塞夫斯住在磨坊街,他會治牙,會補牙,如果一顆失去作用了他還能把它拔掉。為了治消化不良有一種叫蓖麻油的東西,粘粘的,銀光閃閃的上等蓖麻油,用茶匙往下一吞,好像一條滑溜的蠑螈一樣從嗓子眼裡流下去,以後整整三天的工夫,不管幹什麼,嗓子里總掛著這樣一股氣味……哎,為什麼所有這些藥品都這麼無法下咽呢?只有一次……漢諾這次病得很兇,躲在床上,心跳得非常不規則……朗哈爾斯大夫惴惴不安地開了一種葯。這種葯小約翰非常喜歡,無疑對他行了件大好事:

這次的葯是砒丸。以後漢諾經常要這種甜甜的、使他甘美舒適的小丸子,他對這種藥丸幾乎產生了一種依戀之情。但是他從來沒有再得到過。

魚肝油和蓖麻油都對身體很有幫助,但是朗哈爾斯大夫和議員都認為:要是小約翰自己不努力,只憑這幾種葯還是不能夠使他成為一個健壯的、經得起風霜的漢子。在這一點上,他倆的意見完全一致。打個比方,體育教員弗利采先生就舉辦了體育訓練班,夏天,在城外「布格廣場」上,一周一次,給本城年輕人一個培養力量、勇氣、技藝和意志的機會。然而漢諾對於這些尚武的活動卻表現了一種嫌惡,一種不聲張的、有所保留的、幾乎是傲慢的嫌惡,他的父親對此十分惱火……以後他要跟他的同學、同年紀的人一起生活、工作,為什麼他對這些人就絲毫感情也沒有呢?為什麼他總是和那個臉都洗不幹凈的小凱伊形影不離呢?凱伊固然不錯,但是這個人多少有些古怪,將來也不是個合適的朋友。小漢諾總應該和那些與他年紀相仿的人一起長大,這些人對他的看法對他的一生都有很大關係,所以他必須從一開始就學會如何博得這些人的信任或尊敬。像哈根施特羅姆參議的兩個兒子吧,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就是一對很棒的小夥子,粗壯、健康、精神奕奕。這兩人在附近的樹林里舉行正規的拳擊比賽,他們是學校的最出色的運動員,能像海豹一樣地游水,他們不僅會吸煙,而且什麼胡鬧的事都幹得出來,他們讓人又愛又恨。這兩人的叔伯兄弟,檢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羅姆博士的兩個兒子雖然體質不好,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但在學習方面卻是鶴立雞群。他們是學校的模範生,勤勉好學,舉止安詳,上進心特彆強,總是全神貫注在學問上。這兩人一心渴望成為優等生,拿到編號第一的文憑。他們也確實作到了這一點,所以也獲得那些比較遲鈍和懶惰的同學們的尊敬。但是漢諾的同學們……且不談他的老師……對漢諾的看法到底怎樣呢?

他只不過是一個非常平庸的學生,而且是個窩囊廢,一切和力量、勇氣、技藝活動有關的事,都與他無緣。有時布登勃洛克議員到更衣室去,走過三樓的陽台時,他聽到從那裡三間屋子的中間一間……自從漢諾長大了,不和伊達·永格曼一起睡以後,就住在這裡……傳出來的不是風琴聲,就是凱伊在低聲、夢幻般地說故事……凱伊對體育也是避之唯恐不已,因為他討厭上這種課時需要遵守的紀律和制度。「不,漢諾,」他說,「我不去了。你去吧?真見鬼……玩得遊戲都沒意思。」像「真見鬼」這些話是他從他父親那裡學來的。可是漢諾回答說:「要是弗利采先生有一天不再是一身汗臭和啤酒味,也不是不能上體育課……別談這個了,凱伊,你接著說下去。你說的那個從水池子里撿來的戒指的故事還沒講完呢……」「好吧,可是我一點頭,你就得彈琴。」於是凱伊又接著講起那些很有幾分怪異的故事。

他在前些天一天悶熱的夜裡,在一處陌生的地方,從一個濕滑陡峭的斜坡上滑下來。坡下面,磷火發出閃爍不定的陰森森的的光亮。隨後,一個黑忽忽的水潭出現在他前面,潭裡不斷的咯咯地冒起銀白的小水泡。其中一個水泡離岸很近,不斷地出現,而且每次破了,總變成一個戒指的形狀。他冒著危險,費了千辛萬苦才把它撈起來。一到手裡,它就變成一隻平滑牢固的指環,不再破碎。他就把它戴在手指上。這隻戒指當然具有神奇的魔力。靠了戒指的幫助他重新又上了那陡峭濕滑的斜坡。在離斜坡不遠的地方的一片粉紅色的霧裡面,他找到一座死靜的、鬼怪駐守著的黑色的宮堡。他闖入宮堡,靠著指環的妙用,破解了宮堡的魔法,解救了許多人,……講到最奇妙的時刻,就會聽到漢諾優美的風琴伴奏……有時候,如果在舞台布景沒有不能克服的困難的時候,這些故事也搬到木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