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部 第一章

在老醫生格拉包夫和另一位年輕醫生朗哈爾斯身後,跟著布登勃洛克議員,從老參議夫人的寢室里走進早餐室里,隨手把門關上。朗哈爾斯醫生就是本城朗哈爾斯家的人,開業行醫才不過一年左右。

「對不起,兩位先生,我想再了解一下病情,」議員說,領著他們走上樓,穿過游廊和圓柱大廳走進風景廳去,因為秋季的寒冷、潮濕的氣候,這間屋子已經升起火來。「你們一定了解我心裡多麼憂急……請坐!要是允許的話,我還要請兩位設法使我寬寬心。」

「不用那麼客氣,親愛的議員先生!」格拉包夫醫生回答說。他舒適地向後一靠,下巴縮在領子後邊,雙手握住帽子,把帽沿抵在胸口上。長得皮膚黝黑,身材矮粗的朗哈爾斯醫生則把禮帽放在身旁地毯上,一心觀察著自己的一雙小得出奇的、生滿汗毛的手。這個人蓄著兩撇尖鬍鬚,短直的頭髮,眼神極美,臉上都帶著浮華的神色。「目前還沒到危險的地步,您儘管放心吧……以令堂大人的體質來說,有很強的抵抗力……確實如此,幾年來我一直給您府上做醫藥顧問,我對老夫人的身體非常了解,就她的年歲論,這種抵抗力實在驚人……我敢這樣對您說……」

「是的,就她的年齡而言,真是……」議員不安地說,一面捻著自己的長須尖。

「但這也不是說,令堂大人明天就能下地走動了,」格拉包夫醫生繼續用他的溫柔的語調說。

「我想您自己也不會從病人那兒得到這種印象的,親愛的議員先生。我們不否認,粘膜炎在最近二十四小時情況有點惡化。惡寒在昨天出現就是個信號,今天果然發展成腰痛、氣促了。此外,也還有一點溫度,當然,一點也不嚴重,但是總得算有一點溫度。最後還有一句話,還有一點,我們對另外一點險兆也要有所估計,老太太的肺部也受到一些感染……」

「這麼一說肺部也發炎了?」議員問道,眼睛在兩個醫生之間掃來掃去……「不錯……是肺炎,」朗哈爾斯醫生說,嚴肅地一本正經地向前俯了一下身。

「只不過右肺略微有些發炎,」那位家庭顧問醫生搶過來說,「相信我們有辦法,不使它擴大……」

「這麼一說,不是我想像的小毛病啊?」議員凝神屏息地坐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的臉。

「確實不是一般的疾病,正像我剛才說過的,如何把疾病局限在一處,使咳嗽減輕,用全力降低熱度……在這方面金雞納霜是會奏效的……此外還有一件事,親愛的議員先生……您不應該讓個別的徵候嚇倒,對不對?如果哪種癥狀現在加重了,如果夜間說譫語,或者明天要有點嘔吐……您知道,就是吐黃水,也許夾著點血……這都是自然的現象,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您要預先有所準備,還有那位全心服侍病人、令人敬佩的佩爾曼內德太太也應該有所準備……順便問一句,佩爾曼內德太太身體好不好?我忘記問她的胃病是否有所好轉……」

「跟過去一樣。我沒聽說有什麼變化。你知道,在現在,我們最擔心的不是她的身體……」

「當然,當然。對了……我倒又想到一件事;令妹很需要休息,二十四小時的照顧,可是塞維琳小姐一個人大概又忙不過來……請一位護士來怎麼樣,親愛的議員先生?我們那裡天主堂的護士團一向很承您關照……要是她們的團員聽說給您來幫忙,肯定會很踴躍。」

「您認為有這個需要嗎?」

「我這只是作為建議。這些護士很會作事,對病人確實很有幫助。她們又有經驗、又善於體貼入微,對病人很能起撫慰的作用……特別是這種病症,正像我剛才說的,帶著許多討厭的小徵候……好,讓我再說一遍:您要把心放寬,對不對,議員先生?我們再觀察令堂一段時間……今天晚上咱們再商量商量……」

「就這樣辦吧,」朗哈爾斯醫生說,拿起自己的圓禮帽,跟老醫生一齊站起來。但議員先生並沒有站起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心裡還有個問題,還要再探詢一下……「兩位先生,」他說,「再說一句話……我的兄弟神經不很健全,我怕他經受不住這個打擊……你們認為,我把母親的病情通知他好呢,還是先不通知他?也許該叫他……早一點回家來?」

「令弟克利斯蒂安不在城裡嗎?」

「不在,他到漢堡去了。但時間不會很長。據我所知,是為了商業上的一點事。」

格拉包夫醫生詢問似地看了一眼同來的醫生,然後笑著搖搖議員的手說:「既然這樣,咱們就讓他安心致公吧!為什麼讓他受一場虛驚呢?要是有這個需要,需要他回來,譬如說,為了安定病人的精神,或者是提高病人的情緒……反正我們時間還有的是……您就放心吧……」

當主客一起穿過圓柱大廳和游廊向回走的時候,他們在樓梯的轉角上又站了一會,聊了聊社會上的新聞,談了談政治,談了談剛剛結束的戰爭帶來的動蕩和變革……「好哇,好時候要來了,對不對,議員先生?遍地黃金……真讓人激動。」

議員含糊其辭地答應了兩句。他承認戰爭大大地活躍了和俄國進行的糧食貿易,談到因為供應軍糧燕麥進口的數量大為增加,但應得的利潤卻沒有以前多……醫生們告辭出去,布登勃洛克議員轉過身來,準備再到病人的屋子裡看一看。他心裡還是有些疑問……格拉包夫的話吞吞吐吐……給人的感覺是,他不敢說出一句明確肯定的話。「肺部發炎」

是唯一一個意義明確的字,這個字經過朗哈爾斯醫生轉譯成科學術語並不能使人更心安些。要是這麼大年紀染上這毛病……只從兩個醫生雙雙走進走出這一點看,這件事就顯得非常嚴重。這全是格拉包夫一手安排的,他安排得很自然,差不多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對人說,他準備不久就退休,他想讓朗哈爾斯將來替自己在這些老主顧家行醫,所以他現在就常常帶著朗哈爾斯到處走動,而且他把這件事看作是一件樂趣……當他來到母親的病榻邊時,他的面容變得開朗、步伐也輕快起來。他一慣這樣做,總喜歡用鎮靜和自信的表情把愁悶和疲倦之色掩蓋起來。這樣,在他拉開屋門時,這副假面似乎只受到意志的一聲號令就自動罩在他臉上了。

佩爾曼內德太太在一張幔帳掛起來的大床床沿上坐著,憂鬱地看著母親。老太太靠著枕頭躺著,聽見人聲就把頭向來人那邊轉去,用她那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盯著來人的面孔。她的目光流露著強自克制著的鎮靜,然而又炯炯逼人。因為方向的關係,所以看去還像暗懷著譎詐的心機。除了她蒼白的膚色以及面頰因為發燒而泛著兩片紅色以外,她的面容絲毫也沒有憔悴虛弱的病容。她對自己病情的注意程度,甚於四周任何一個人,可是話又得說回來,病倒的人難道不正是她自己么?她對於這場病心懷戒懼,她不願這麼束手無策地呆著,聽任病情自然發展下去……「他們說什麼了,托馬斯?」她問道。她的聲音堅定而興奮,但隨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緊閉著嘴唇,想把咳嗽壓回去,可沒有任何效果,她不得不用手按住右半邊身子。

「他們說,」議員等她這一陣咳嗽過去以後,一邊摩著她的手,一邊回答說……「他們說,您用不了兩天就又可以四下走動了。您現在還不能下地,這是因為這場討厭的咳嗽使您的肺受了點傷害,……還不能叫作肺炎,」他看他母親的目光緊緊地逼著他,趕忙添加了一句……「即使是肺炎,這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比肺炎厲害的病有的是呢!簡單地說,肺部受了點刺激,兩位大夫都這樣說,他們的話大概是對的……塞維琳到哪裡去了?」

「到藥房去了,」佩爾曼內德太太說。

「你們看,只有她一個人伺候母親,而你呢,冬妮,你好像隨時都有入夢的可能。不成啊,不能這樣下去啦,即使用不了幾天……咱們得請一位護士來,你們以為如何?如吧,就這樣,我馬上派人到修女會護士團去打聽一下,看她們有沒有富餘的人……」

「托馬斯,」老參議夫人怕再引起咳嗽,所以聲音異常低沉。「讓我對你說,你每次都是偏袒這些天主教會的修女,不理會基督教的修女,你這種作法可真給我們得罪不少人!你替前一種人弄到不少好處,但卻沒有為基督教徒做過一件事。我告訴你,普靈斯亥姆牧師最近毫不掩飾地跟我抱怨過這件事……」

「他抱怨又有什麼用?我一向認為天主教修女比新教修女忠實、熱心,更富於自我犧牲的精神。後者可不是做得這麼好……簡單地說,她們世俗、自私、庸俗……天主教修女不為世俗所牽累,因此我相信她們離天國也一定更近些。而且正因為她們欠著我的情,因此她們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漢諾那次抽瘋,還不是多虧李安德拉修女的看護,我真希望這次還碰上她有工夫……」

上帝保佑,果然是看護小漢諾的那位修女。她把她的小手提包、斗篷和罩在白帽外面的灰色頭紗一聲不響地放下以後,立刻就開始執行她的職務。她的言語和動作既和藹又親切;她腰帶上懸著一挂念珠,一走動起來就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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