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議員先生自己內心裡是不贊成小約翰的這種氣質和這種發展的。

他過去曾經無視一些驚愕失措的小市民的搖頭抗議而把蓋爾達·阿爾諾德遜娶回家來,因為那時他覺得自己性格堅強、不為人所左右,當他那風雅不同凡俗的趣味表現出來時,他認為沒有關係,不會傷害他作為一個市民的聰明才幹。然而如今他這個願望這麼久才得到的子嗣,從外表上倒是具有這個家族特點的兒子,竟然會完完全全秉承了母親一方面的氣質。他本來希望這個孩子將來有一天會更順利更豪邁地發揚自己的終身事業,但是以這種發展趨勢分析,這個孩子不但對他有責任在其中活動和生活的那種環境格格不入,甚至對他的父親也很疏遠冷淡。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直到目前為止,蓋爾達的提琴演奏和她那對為他所熱愛著的奇異的眼型,她的濃密的深紅色的頭髮以及她的整個奇異的風姿情調是一致的,對於托馬斯說,這正是她魅力無法抗拒的地方,更增加了托馬斯對她本人的傾倒。可是現在托馬斯卻不得不看到,這種與他本性相背的對音樂的熱愛,在這麼童稚的年代就完完全全把他的兒子抓到手中了,已經造成父與子之間的一道高牆,阻擋在他和這個孩子的中間了。而這個孩子他本來是希望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布登勃洛克,一個性格堅強,思想實際,對外界的物質、權力有強烈的進取心的人。在本來已經如此困難的日子裡,這種敵對的力量對布登勃洛克是個極大的威脅,彷彿竟要把他變成家中的一個陌生人似的。

蓋爾達和蓋爾達的朋友費爾先生沉湎於其中的音樂,他根本一無所知,蓋爾達在一切有關藝術的事物上的那種孤高、苛刻的態度更是非常殘忍地增加了他接近音樂的困難。

在此之前,他想都沒想過,音樂對於他這一家人是這麼一種完全陌生的東西,只有到現在他才有了這種感覺。他的祖父閑暇的時候喜歡吹吹笛子,他其實也非常喜歡旋律優美的樂曲,不論這個旋律是幽雅的,是沉思凄涼的,還是活潑愉快的。但是他只要把自己對這種樂曲的愛好一說出嘴來,他的妻子就會顯得不屑一顧,帶著一副憐憫的笑容說:「你真是的,朋友!這樣沒有音樂價值的東西……」

對於「音樂價值」這個詞他深惡痛絕,對於他說起來,這個詞所包含的意義只是冷酷和傲慢。

有時當著漢諾的面,他被迫進行某些抗辯。遇到這種情形,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怒喊起來:「啊,親愛的,你動不動就談『音樂價值』,我可覺得這只不過是件狂妄自大,毫無價值的垃圾!」

蓋爾達反駁他說:「托馬斯,你永遠也不成,你是不會真正了解音樂的。你雖然有智慧,卻體會不到,音樂作為一種藝術並不是茶餘飯後的消遣品。在別的事物上你很容易就辨別出什麼是庸俗的,獨獨在音樂上,你缺乏這種鑒別力……而這個因素對了解音樂又尤為重要。你對音樂的趣味遠不能和你對其他事物的需求和見解相比,只從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來你對音樂是多麼外行。音樂里使你高興的是什麼呢?是普通市民茶餘飯後的消遣的東西。如果這東西是寫在一本書里的話,你一定會惱怒地或者譏誚地把這本書拋在牆角里了。希望還沒有勃起就急急地得到實現……意願剛剛嶄露就迅速地、毫不費事地予以滿足……這就是華美的旋律,還有什麼事能和它一樣呢?……這只是空洞膚淺的理想主義……」

他了解她,他非常了解她的意思。但是在感覺上他不能跟著她這種思想走,他不能了解,為什麼那些使他振奮,使他感動的優美的旋律是空虛、淺薄的,而那些他聽來是枯澀、混亂的反而具有最高的音樂價值。他站在音樂的門前,還差一步就進去了,蓋爾達毫不容情地拒絕他踏進這裡的門檻……他痛苦地望著她和他們的孩子消失在裡面。

他滿懷憂慮地覺察到他和他的小兒子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但是他不讓別人看到他這種憂慮。

他又害怕會引起別人懷疑他在討孩子的歡心,他覺得這對他是一種可怕的屈辱。一天里他能和孩子見面的餘閒時間確實也非常少;只有吃飯前後的時間他跟這孩子談上幾句話,總是帶著幾分適當的嚴厲。「喂,小傢伙,」他說,一面拍了兩下孩子的後腦勺,隨身坐在他的旁邊,在自己的妻子的對面……「怎麼樣啦?幹了些什麼事?念書啦?……鋼琴也彈了?很好!但不要耽誤太多的時間,不然咱們對別的東西就沒有興趣了,等到復活節的時候,又要整天坐冷板凳了!」漢諾怎樣對待他這一番表示親熱的話呢,怎樣回答他呢?其實他非常焦急地想知道,但是他臉上的肌肉卻一絲也沒有泄露他內心的這種憂慮。最後,當那個孩子只是用他那罩著一圈陰影的棕黃色的大眼睛向他這邊投射過來羞澀的一瞥,並且躲躲閃閃地不敢與他對視,當漢諾只是一語不發地把頭埋在盤子上的時候,他的心不由得痛苦地抽搐到一起,雖然如此,他仍做出無動於衷的模樣。

如果對於孩子的這種羞怯笨拙也要擔心,那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他作父親的職責是要趁這片刻團聚的機會,趁吃飯中間一點空隙,譬如說,利用換餐具的時候,跟孩子談幾句話,考一考他,了解他對生活常識的理解……咱們城有多少居民啊?有幾條街從特拉夫河畔通到城的上區啊?咱們買賣的幾個糧棧都叫什麼名字?要想也不用想地大聲說出來!……可是漢諾一聲也不吭。並不是想跟父親賭氣,並不是有意讓父親傷心。只是這些事情,什麼居民啊,甚至糧棧,街道啊,平常對他只是一點不關痛癢,可一旦用於考試的目的,就引起他無限的厭惡。在問這些問題以前,他也許本來非常活潑,也許還跟父親隨便在談什麼話,只要談話稍微一帶有測驗的性質,他的情緒就馬上降到冰點,沒有一點抵抗能力。他的眼睛潮潤起來,小嘴掛上一副沮喪的神情,對父親這種沒有先見之明,心中又是苦惱又是怨恨。爸爸本來應該知道,他不會聽到答案,只不過是使這一頓飯不歡而散而已。他眼淚汪汪地低頭看著眼前的盤子。伊達觸了他一下,小聲告訴他街道和糧棧的名字。但她也是白費力氣,一點用也沒有!她不了解他。其實這些名字他是知道的,至少一部分名字他知道得很清楚,而且要在一定的程度上滿足一下爸爸的願望也並不是一件難事。但他不能這樣做……這時從父親那邊傳來了一句嚴厲的話,傳來一聲用叉子敲擊插刀架的聲音,把他嚇得一哆嗦。他向母親和伊達看了一眼,想要說什麼,可是頭兩個字就被啜泣聲悶回去了;他說不下去。「算了!」議員生氣地喊道。「別說了!我什麼也不想聽!你用不著回答了!你就這樣作一輩子啞吧、作一輩子獃子吧!」於是這一頓飯大家都在沉默不語、鬱郁不歡中吃完。

當議員想到漢諾熱衷學習音樂而憂心忡忡的時候,正是以漢諾這種怯懦的性格做為根據,這種喜歡啼哭,這種毫無生氣、毫無精力。

漢諾的身體一向非常嬌嫩。特別是他的牙齒,是他一切疾病、痛苦的主要原因。生長乳牙帶來的高燒、抽瘋幾乎斷送了他的性命;以後他的牙齦動不動就發炎,長膿包,總要永格曼小姐等到了火候的時候用大頭針挑開。現在到了換牙的時候,他認為這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一件事,那痛苦幾乎不是漢諾所能忍受的,常常就是因為牙痛,害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在昏沉中輕聲呻吟、啜泣。從表面上看,他新長出來的牙跟他母親的一樣,美麗潔白,但它們美麗的外表下卻是那樣的脆弱,而且生得不整齊,前後交錯。為了挽救他的牙齒,小漢諾不得不讓一個可怕的人打進他幼小的生活圈子裡面來:布瑞希特先生,在磨坊街開業的牙醫生布瑞希特……這個人只要想一想就足以使人不寒而慄:像拔掉齒根時拉呀,銼呀,敲呀,從牙床上發出的那種呲呲啦啦的聲音。當漢諾在布瑞希特的候診室里,蜷縮成一團在忠實的伊達·永格曼對面的一張靠椅里,一邊聞著這間大屋子的刺鼻的藥味,一邊不安地注視著屋裡的一切,提心弔膽地等著牙醫生站在手術室門前的一聲既客氣又可怕的「請」字的時候,這個聲響足以使漢諾的那顆小小的心臟縮成一團……但是這間候診室也有一種吸引力,這真是令人奇怪的組合,那就是一隻五彩羽毛的鸚鵡。這隻鸚鵡生著一雙惡毒的小眼睛,蹲在牆角的一隻銅鳥籠里,不知道為什麼起名叫猶塞夫斯。它總是用老太婆的怒叫的聲音說:「請坐……馬上就來……」雖然在當前的情形下,它這種話倒像是惡意的譏嘲,但對漢諾來說卻具有極大的魅力。一隻鸚鵡,一隻五彩羽毛的大鳥,名字叫猶塞夫斯,而且會說話!它不是一隻從魔術林里,從伊達在家裡常給他念的格林童話中的魔術林中逃出來的鳥嗎?

……此外還有布瑞希特先生開門時說的那一聲「請」字,猶塞夫斯也不住嘴地模仿,並且一下子就重複很多遍,弄得漢諾走進手術室,在窗前牙鑽旁邊的一隻非常不舒適的大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仍然笑個不停。

醫生本人的模樣也很好笑,他的一副尊容和猶塞夫斯也差不多:他那花白的上須上面同樣勾著一隻又硬又彎的鼻子,正如同鸚鵡喙一樣。最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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