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噢,巴哈,塞巴斯提安·巴哈,尊敬的夫人!」聖瑪利教堂的管風琴師愛德蒙·費爾喊道。

此時他正在客廳里激動地走來走去,而蓋爾達則微笑著,用手托著頭,坐在鋼琴前面。小漢諾也在這裡,他雙手抱著膝蓋,坐在一張大靠墊背椅上,全神貫注地聽著……「當然口羅……正像您所說的,和聲學所以戰勝了對位法應該歸功於巴哈……可以說巴哈是現代和聲學的創始人,這一點無庸多說。但是他是怎樣創造的呢?難道還用我給您解釋么?不正是通過不斷地發展對位法嗎?我知道您對此非常清楚。可是推動這一發展的原理是什麼呢?是和聲學嗎?不是的!絕對不是!是對位法啊,尊貴的夫人!是對位法!請問,純粹的和聲試驗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我只要活一天,我就要勸告您,不要作這種單純的和聲試驗!」

他的熱情非常高,而且一任自己的感情奔放,因為他在這間客廳里就好像在家裡一樣沒有拘束。每個星期三下午,他那微微聳著肩膀的魁梧碩大的身軀套著一件後擺長及膝部的咖啡色的燕尾服,來到這座豪華的住宅里。在等待著他的合奏的伴侶時,他照例充滿愛撫地打開貝西斯坦因鋼琴,整理一下雕花書閣上的樂譜本,心滿意足地試奏,腦袋一會擺在這邊肩膀上,一會擺在另一邊上,現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樣子。

他的頭髮非常繁密,一頭亂蓬蓬的深紅間雜著灰白色的濃密的小發鬈,更顯得他腦袋的巨大無比。雖然如此,這一個腦袋擺在他那長長的脖頸上倒也自由自在。他有一個非常大的喉結,凸露在短短的翻領外邊。他的和頭髮一個顏色的上須並不燙卷,而是蓬鬆地紮起來,也使他鼻子的扁小格外突出……他的一雙棕色的圓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一演奏起音樂來,就彷彿到了半睡半醒之間,會從一件東西一直看過去,停在事物的那一面。這雙眼睛下面的皮膚有一些腫脹,像兩隻小口袋……這一副相貌並不驚人,但它的靈活機敏卻是大家有目共睹。他的眼皮常常是半閉著,他的嘴唇雖然不分開,然而那剃得乾淨的下巴卻常常是松馳地搭拉著,有些軟弱無力,這就使他的嘴也帶上一副柔弱、遲鈍,心智閉塞、神思不屬的神情,這種表情我們在一個酣睡者的臉上常常會看到……但是與他的外表的這種柔弱形成極端的對比的,卻是表現在他的性格上的那種極端的嚴厲和端正。愛德蒙·費爾是個非常知名的管風琴演奏家,並且在對位法的研究上獨具匠心。他出版的一本論教堂音樂的書在好幾個音樂學院都被推薦為自學參考書,而他寫的幾首賦格曲和改編的幾首合唱曲,只要會使用管風琴演奏的人都學過。他的這些作品以及他星期日在聖瑪利教堂中的一些即興演奏都是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都充滿了莊嚴樂體的那種崇高的精神和嚴峻的邏輯性。它們與世俗之美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因之它們所表達的也不能打動一般俗人的感情。這些音樂所表達的,或者說,在這些音樂里壓倒一切的東西,是已經發展成為宗教苦行的技巧,是已經成為一種絕對神聖的東西,它本身已經成為目的物的嫻熟的技巧。愛德蒙·費爾輕視在音樂上只求和諧悅耳,既使對於優美的旋律也是不屑一顧。但是說起來也很奇怪,他卻並不是一個枯燥無味的乾巴巴的人。「巴勒斯特利那!」他立刻會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宣布這個名字。但是頃刻之間,當他在樂器上奏出幾支古老的藝術作品時,他的面孔就浮現出一種沉醉、溫柔、夢幻的表情,他的目光凝視著一處遙遠的地方,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已毫無意義,除了這支曲子之外……音樂家的目光就是這樣的,看來是朦朧的、空虛的,因為它停留在一個遙遠的國土上,一個比我們的語言概念和思維的邏輯更純粹、更深遠、更嚴緊的邏輯的國土。

他長著一雙好像沒有骨頭的大手,手背上滿布雀斑。他說話的聲音低而且悶,彷彿食管中卡住一小塊什麼東西。當蓋爾達·布登勃洛克掀開門帘,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用這種低沉的聲音問候他:「您的僕人,尊貴的夫人!」

他從靠椅上稍微把身體欠起一些來,低著頭,異常恭順地拉了拉女主人的手,一面用自己的左手在鋼琴上乾淨利落地彈出了一聲五度音。於是蓋爾達拿起她的斯特拉狄瓦利提琴,很快地、非常熟練地把琴弦對好。

「還是巴哈的G小調協奏曲吧,費爾先生。我認為上次的缺陷就是柔板不太好……」

於是這位管風琴師開始彈奏起來,但照例要發生一件事:頭幾聲和音剛剛奏出,走廊的門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外邊打開,接著小漢諾躡手躡腳地溜進來,從屋子當中的地毯上走過去,坐到一張靠椅上。他用兩手把膝蓋一抱,靜靜地坐在那裡傾聽:他既聽音樂,也聽大人的談話。

「哦,漢諾,你又偷偷地聽音樂來了?」蓋爾達在休息的時候問道,一雙罩著一圈暗影的眼睛也向他那面掠過去,由於剛才的演奏她的雙眼有些迷離……於是他就站起來,默默地向費爾先生鞠一個躬,伸過手去。費爾先生這時總要愛撫地、溫柔地摩挲幾下漢諾的淺黃色的頭髮。他那副柔弱的樣子很招人愛憐。

「你儘管聽吧,孩子!」他的語氣溫和,但很有力,漢諾有一些羞怯地望了望這位管風琴師說話時上下蠕動的大喉結,然後又回到剛才的座位上,好像他等著音樂和談話的繼續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似的。

他們合奏了海頓的一個樂章,幾頁莫扎特的作品和貝多芬的一支奏鳴曲。但是這以後,在蓋爾達挾著提琴尋找新樂譜的時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發生了。費爾先生,聖瑪利教堂的管風琴師,愛德蒙·費爾本來在隨便信手彈奏著什麼,忽然一轉而彈起一個非常奇特的調子來,連那朦朧的目光都明亮了起來……從他的指間流出來的最初只是沉悶的嗡鳴,繼而破綻開,升揚起,變成歌唱的聲音。這歌聲起初是輕的,但是不久就昂揚起來,而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然後以一支肅穆的進行曲取而代之……升高,擴展,又轉變了一步……在主題分解的時候,提琴也以響亮的聲音加進去了。這是《名歌手》的序曲。

蓋爾達·布登勃洛克是新音樂的狂熱的擁護者。而費爾先生則恰恰與此相反,最初蓋爾達認為毫無希望把他爭取過來。

當她第一次把《特利斯坦和伊佐爾德》中的幾段鋼琴曲放在樂譜架上,希望他演奏時,他彈了二十五小節以後就跳了起來,帶著滿臉深惡痛絕的樣子,在鋼琴和窗戶之間急速地走來走去。

「我無法彈奏,夫人,雖然我是您的最忠實的僕人,可是我不能彈這個曲子!這不是真正音樂……請您相信我的話……我自認還多少懂得一點音樂!可這些是什麼音樂!這是煽惑人心,是褻瀆上帝,是神經錯亂!這是一團電光閃閃的發散著香水氣味的濃霧!是音樂的終結者!我不能彈奏這個!」說了這一段話以後,他把身子往靠椅上一摔,又繼續彈奏了二十五小節。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一邊咽唾沫,一邊乾咳嗽。這以後,他索性一關鋼琴蓋子,喊著說:「呸!夠了,我的老天爺,我無法忍受這種音樂!請您原諒我,最尊貴的夫人,我坦白跟您說……幾年來我一直拿著您的錢,您用報酬來雇我伺候您……我是個不幸的音樂家。可是如果您非讓我伺候您這種低劣的東西,我就要辭職不幹了……!您看看那個孩子,那是您的兒子!他悄沒聲息地溜進來也是為了要聽音樂!您就忍心使他的精神染上這種毒素嗎?」

儘管他的反應很激烈,蓋爾達還是勸說他,使他一步一步地習慣於這種音樂,逐漸把他爭取過來。

「費爾,」她說,「你不要發火,不要發急。他這種獨出心裁地對和聲的運用把您弄迷糊了……您覺得和他這個音樂比起來,貝多芬顯得純凈、清晰而自然……可您也不是不知道,貝多芬也曾經使他那個時代的一些按照傳統形式教育出來的人驚惶失措過……而巴哈自己呢,天哪,人家不是也責備過他缺乏和諧的音調和清晰的節拍嗎?……您剛才談道德……您所指的道德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如果我沒了解錯的話,是不是一切和快樂主義相反的東西就是你所說的藝術道德呢?如果我說得對的話;在這裡也可以找到藝術道德,並不比巴哈的音樂少。而且比巴哈更壯麗、更明確、更深沉。您相信我的話吧,費爾,這種音樂對您的本性說來沒有您想像的那麼陌生!」

「簡直是騙術、是詭辯……我請您原諒我的措詞,」費爾先生喃喃地說。但是蓋爾達的話還是說對了:他對這種音樂的本質其實並不陌生。雖然他始終沒有完全和《特利斯坦》和解,但是他還是遵從了蓋爾達的懇求,把《伊佐爾德之死》改編成提琴鋼琴合奏,甚至為此花了很多精力。最初是《名歌手》中的某幾段得到了他的稱許……接著他身不由主地越來越對這種藝術感到喜愛。當然他對此十分隱密,相反地他自己幾乎為此大吃一驚,而且一談起來,他總是嘟嘟囔囔地否認。但是這以後,在一些古老的音樂大師已經取得公平的對待以後,已經不用蓋爾達再要求他,他便自己運用起複雜的指法,臉上帶著一種羞怯的、幾乎可以說是夾有幾分慍怒的幸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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