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當屋中只剩下議員一個人的時候,他又坐回原來的位置,掏出夾鼻眼鏡,打算繼續讀他的報紙。但是他只讀了兩分鐘,眼睛便又從報紙上移開,從對面窗帷的空隙處望出去。長久以來他一直凝視著黑暗的客廳,身體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簡直沒有人還能認出那是議員先生!他的嘴角和兩頰的肌肉,一向是綳得緊緊,對於他的堅定的意志唯命是從的,現在卻鬆弛了,變得軟塌塌的;他的一副久已是勉強做作出來的謹慎、警覺、和藹而精神飽滿的面容像是一個假面具似地突然從臉上落下來,一副筋疲力竭的愁苦浮現在他臉上」眼睛帶著憂鬱、遲鈍的神情凝視著一件東西,卻又什麼也沒看見,他的眼圈漸漸地泛紅,終於被淚水模糊起來……他沒有勇氣再自欺欺人了,在那些在他頭腦里的此起彼伏的各式各樣的紛亂、沉重的思想中他只抓住最令人痛苦不堪的一個: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雖然才四十二歲,卻已是心身俱損、來日無多了。

他長嘆了一口氣,用手慢慢地撫摩著前額和眼睛,機械地點了一支紙煙,雖然他知道,這隻能殘害他的身體,但他離不開……他臉上的愁苦鬆弛的線條和他刻意修飾過的、幾乎是軍人般地一絲不亂的鬚髮構成什麼樣的對比啊!他的唇須捻得很長,灑過香水,從下巴到兩邊面頰剃得光滑滑,一根鬍子碴也沒有,頭髮經過一番煞費苦心的梳理,使後頂稀疏的地方顯得不那麼明顯了。在柔嫩的太陽穴上面向上梳著兩個小蓬,留出中間一條窄窄的發縫,兩邊耳朵上並不是照過去的式樣蓄著長長的髮捲,而是剪得短短的,使人無法發現這裡已經發灰的地方……他自己也知道這種對比,而且他也知道,他那靈活的、富有彈力的舉止和他的蒼白的臉色的不調和逃不過城裡任何一個人的眼睛。

但他依然是這座城市裡不可或缺的人物。市長朗哈爾斯博士曾經用更響亮的聲音引證過前任市長鄂威爾狄克的一句名言:布登勃洛克議員是市長的左右手;這句話不但議員的親朋好友們津津樂道,就是那些懷有妒意的人也無法否認。可是另一方面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業務不如從前,這是人們有目共睹的,甚至鑄鐘街的史篤特先生中午和他的老婆一起喝肉湯的時候,也以這件事為話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真是為之心碎。

但不是別人,恰恰是他自己造成了這種論調的產生。他是一個富有的人,他遭受的幾次損失,即使是六六年最沉重的一次,也沒有使公司蒙受大風險。自然羅,他仍然像過去一樣宴會請客,酒席上的菜肴也一道不缺,正和客人們所希冀的一樣,雖然如此,但一帆風順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這種想法與其說是以客觀事實為依據,勿寧說是建築在他內心的冥想出來的事物上,並且正是這種想法使他變得疑忌百出,情緒沮喪。他從來沒有把錢抓得這麼緊,在日常生活中從來沒有這樣一錙一銖地注意節縮。他幾乎咒罵了上百次自己傾家蕩產建築新宅的事,認為這隻給他帶來了厄運。夏季旅行放棄了,海濱和山區的休憩為市內小花園的散步所代替。他和自己的妻子以及小漢諾一起吃的幾頓飯也因為他一再嚴厲叮囑而變得極其簡單,簡單得和那鑲著壁板的寬闊餐廳連同高大豪華的天花板、華美的橡木傢具相比,簡直不敢令人相信。很久以來,只有星期天才有尾食……雖然他的衣著仍然和從前一樣精美,但是家裡的老傭人安東卻已經在廚房裡對人說,議員現在每兩天才換一次襯衫,因為好內衣經不住總下水洗……另外,安東還知道一件事,他知道他過不了多久就要被解僱了。蓋爾達反對這樣作。這樣一所大房子只用三個僕人是無法照管的。可是蓋爾達的話沒起作用,雖然這麼多年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到議會去總是由安東替他趕車。臨了,參員先生還是用一筆數目適當的款子把老傭人打發走了。

這些措施是和議員商業上的消淡蕭條的節拍相同的。年輕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曾經一度使企業大為活躍的朝氣蓬勃的精神已經絲毫也找不到了,而另一位投資不多的股東,弗利德利希·威廉·馬爾庫斯先生,向來是可有可無的,無論從才力或是從性格說,更是缺乏主動精神。

這位托馬斯先生隨著年齡的增加,迂腐習氣也愈演愈烈了,現在幾乎無法收拾。他每次切雪茄,把雪茄頭扔到錢包里就需要磨蹭一刻鐘,因為他總是一邊切雪茄,一邊抓弄鬍鬚,嗽清喉嚨,斜著眼睛小心地左右瞻顧。晚上,煤氣燈把辦公室的每個角落照得雪亮,而他卻仍然要把一支硬脂蠟燭點上,放在辦公桌上。每過半個小時他就要起來一次到水龍頭前邊澆一次頭。一天早晨不知是誰粗心遺漏在辦公桌下面一隻空麻袋,他把這隻麻袋當成一隻貓,要把它趕走,一屋子的人都被他大聲喝呼的樣子惹得狂笑不止……不成了,他已經不是一個能打消他夥伴目前這種消沉情緒,使生意重新振興起來的人了。有時候議員目光疲憊地凝視著黑暗的大廳……正像現在這樣……腦子裡思索著最近一個時期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不惜降低身份所作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可憐的小算盤,羞恥、激憤的絕望情緒在不知不覺中已把他緊緊控制了。

然而,難道這樣不好嗎?就是厄運也是有走完的時候的,他想。當厄運當頭的時候,安分守己等待時機,暗中蓄積力量,難道不失為一種聰明的處事手段嗎?為什麼冬妮現在要向他提出這個建議,把他從這種聰明的樂天知命的狀態中驚醒過來,讓他充滿了疑慮惶惑?難道時間已經到了嗎?

難道這是個信號嗎?他是否應該振作起來,誓死一搏?剛才他已經拒絕了冬妮的合理要求,他的語調非常堅決,然而這件事便真地完結了嗎?好像並不是這樣,他不是還坐在這裡苦苦盤算的嗎?「只有一個人感到自己無力抗拒誘惑時,他對別人的建議才這樣激怒。」……說得倒挺有道理!

他是怎麼回答她的呢?根據他的記憶,他曾經說了一些故作驚人的話:「骯髒的勾當……混水摸魚……殘酷的剝削……毆打一個沒有抵抗力的人……謀取暴利……」好極了!只是一個人禁不住要問,難道非要說出這樣刻薄的話嗎?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一定不會使用這些字眼,而且也不會找到它們。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到底是一個有魄力、敢於行動的商人呢,還是一個優柔寡斷思慮重重的人呢?

他思索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很久以來,自從他開始考慮問題以來,這就是個問題。

生活是艱辛而冷酷無情的,商業生活也就是全部複雜生活的一個縮影。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在這個險惡的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像他的祖先一樣腳跟扎得很穩啊?很久以來,他就常常看到一些事實,令他懷疑這件事的正確性!從年輕的時候起,面對著無情的生活,他就需要常常使自己的感情就範……學習以嚴酷處世,也學習忍受嚴酷而不覺得嚴酷,學習把人世的嚴酷當作理所當然,難道他永遠也學不會這件事嗎?

一八六六年慘變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他腦海里,以及當時完全把他壓倒的那種無法形容的痛苦的感覺。他損失了一大筆錢……啊,當然還不是經受不起的打擊!但是這是他親身第一次感覺到、徹底感覺到商業生活的殘酷無情;在這種生活中一切善良、溫柔、友愛的感情都隱藏在那壓倒一切的陰險、粗暴的自衛的天性下。一個人在這種生活里蒙受了不幸,在朋友中,在至親好友中引起的不是同情、憐憫,而是「懷疑」……冷酷的、唯恐牽累了自己的「懷疑」。莫非他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難道他還應該為之大吃一驚嗎?然而當時他竟忿怒得夜裡無法安寢,生活的這種可恥又可厭的冷酷無情好像給他留下無法醫治的創傷,使他又厭惡又惱恨。當時過境遷,他的情緒好轉之後,他對於這一時期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愧。

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他這種脆弱的感情有多可笑啊!這種感情怎麼會出現在他身上呢?還要再問自己一句:他是個實際的商人呢,還是個懦弱的隱者?

唉,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又何止一千遍!當他堅強有自信心的時候,他就這麼回答,心靈疲倦的時候,就那麼回答。可是由於他擁有布登勃洛克家族優秀的傳統……聰明和誠實,所以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事實:他是一個二者兼而有之的人。

一生中他始終以一個活動家的面目出現在別人面前。然而,就算他在大家眼裡是一個這樣的人……難道這不像他樂於引用的歌德的一句格言所說的……這只是由於他在「強自做作」嗎?如果說他過去也曾經成功過……這隻能歸功於反射作用在他身上引起的一陣熱情和激奮而已,難道不是這種情形嗎?但現在他的精力彷彿一下子從身上跑光了……願上帝保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現象……難道這不是他內心的不自然的、耗損精力的衝突和無法保持精神均衡的必然結果嗎?……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會不會買珀彭臘德的沒有收割的糧食,這其實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但是他們都是實際的人,他們都比他更堅強、更充實、更直率、也更自然,這正是問題的癥結……!

他被一種極度的彷徨不安控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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