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自從格侖利希太太帶著她的小女兒遷回孟街的老宅以後,每個人都感到十分憂鬱。一家人走路都躡著腳尖,誰也不願意談到「那件事」……只有這齣戲的主角本人是個例外,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非常喜歡談論它,而且談得津津有味。

冬妮和伊瑞卡搬到三樓的一間房子里,當年老布登勃洛克夫妻在世時,冬妮的父母就住在這裡。冬妮看到她爸爸並沒想到替她單雇一個女佣人,未免有些失望。當他用溫和的話語向她解釋,現在最適合她的莫過於暫時放棄城中的社交活動,雖然她本身沒有任何過錯,然而作為一個離了婚的婦人,她的身份卻限定她只能離群索居。這場談話確實曾使冬妮沉思了半小時之久,然而冬妮秉賦一種奇妙的才能,就是在不同的環境里總能保持愉快的心情。不久她就熱愛上自己扮演的這個無辜受難的少婦的角色,她穿著一身黑,像一個少女似地把自己美麗光滑的金灰色頭髮平分兩半,雖然少有展示自己美麗的舞台,然而她在家卻也能得到補償;她的嚴重的、不平常的處境使她成為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她非常樂意與人交流她對於婚姻,對於格侖利希先生以及對於生活、命運等一般問題的看法。

並不是每個人都樂於傾聽她的宏論的。譬如說,參議夫人雖然認為自己丈夫的這一措施正確,盡到了應盡的責任,然而每逢冬妮一開始說這件事,她總是把自己的美麗的素手輕輕一擺地說:「夠了,我的孩子。我不願意聽這件事。」

克拉拉才十二歲,聽不懂這些事,而克羅蒂爾達又笨得要命。「噢,冬妮,多麼讓人傷心!」

這就是她對冬妮不幸的遭遇的唯一表示。然而另一方面,冬妮卻找到永格曼小姐這樣一位注意的傾聽者。永格曼小姐已經三十五歲了,她現在很有資格吹噓自己說,她的頭髮是在上流人家中當差而變灰白的。「這沒有什麼,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說,「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再結一次婚。」此外她把全部力量用在教育小伊瑞卡上,她對這件工作非常盡心,她給她說十五年前參議的孩子聽過的那些軼聞故事:特別喜歡說馬利安衛德的一個叔父的事,這個人是因為「傷心」害呃逆症死的。

參議先生是冬妮最喜歡的談話對象,而且冬妮和他談話的次數也最多,有時是在午飯後,有時是在清晨第一次早餐桌上。她和父親的關係越來越密不可分,遠非舊日可比。在這以前,她對於父親的特殊地位,對他的虔誠、一絲不苟的嚴格的才能和勤奮,敬畏之心要多於父女之情;可是那次在她家客廳里的談話中他卻向她展露了人性的一面,他跟她作了這樣一次嚴肅的推心置腹的談話,他把最後抉擇的權力交到她的手裡,他,從來不允許自己出現錯誤的人,居然帶著幾分謙卑向她承認,自己有些愧對她,凡此種種,都令冬妮感動不已。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她自己從來不會想到父親有愧對她的事;然而他既然這樣說了,她也就這樣相信了,而她對他的感情也因此更加溫暖、更加溫柔了。講到參議自己,他依然保持初衷,他相信自己應該加倍愛護他的女兒以補償命運對她的不仁。

對於格侖利希先生,參議並沒有採取報復措施。冬妮和冬妮的母親固然從幾次談話中已經知道,格侖利希先生為了弄到八萬馬克用了什麼不誠實的手段,然而參議卻非常謹慎,認為如果這件事張揚出去,會對自己更不利。他覺得自己做為一個商人的光榮已經受了嚴重的損傷,他上了這樣一個大當,對他實在是不可原諒,然而他卻只願悶聲不響地獨自和這恥辱搏鬥。

雖然如此,格侖利希先生的破產宣布後……順便說一聲,漢堡的不少商號都因此受到不小的損失……參議立刻堅決地辦理起離婚手續來。因為在這件離婚案里,冬妮認為自己扮演了一個真正訟案里的中心人物,對自己的光榮顯耀感到驕傲。

「父親,」她說;在這種談話的時候她從來不叫參議「爸爸」。「父親,我們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條律非常清楚,我已經仔細研究過了!『凡丈夫無力贍養家庭……』他們一定能看到這一點。如果有兒子,將由格侖利希留養……」

又有一次她說:「父親,其實我們結婚這幾年的疑點很多。那幾年我非常想住在城裡,可是這個人卻堅決反對,哼,原來是因為這個!他一直不高興我進城交際,拜訪客人,原來也是為了這個!在城裡要比在愛姆斯比脫危險更大,住在城裡他的真情實況就可能被我探聽出來……他是一個老手!」

「我們不應該下這個斷語,孩子,」參議回答說。

最後在離婚判決了以後,她又一本正經地說:「父親,我想您應把這件事記錄在家庭記錄本上。還沒有嗎?噢,那麼讓我來寫吧……請您把書桌的鑰匙給我。」

於是她在四年前親筆寫的幾行字後面驕傲地、用心地添寫上:「這次婚姻於一八五○年二月經過法律程序宣布解除。」

她思索了一陣兒,又對參議先生說:「父親,我很了解,這件事在我們家庭史上是一個污點。

我已經想了很多。這種情形就如同這本書上有了一塊墨水斑跡一樣。可是您放心吧……我知道怎樣把這個污點擦乾淨。我還年輕……您不認為我還相當漂亮么?雖然施篤特太太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曾經對我說:『哎呀,老天,您真見老了,格侖利希太太!』可是您知道,我在這件事上吸取了很多教訓……日月催人老……總而言之,我還會結婚的!您看著吧,再尋一門好親事會把一切抵補過來。您說是嗎?」

「這都握在上帝的手裡,孩子。現在討論這件事還不是時候。」

從這一時期起冬妮常常喜歡說「生活就是這樣……」這句話,說到「生活」這個詞的時候,她總是把眼睛一瞪,作一個既美麗又嚴肅的眼神,彷彿在告訴人們:她把人的生活和命運看得多麼透啊……在這一年的八月里托馬斯從帕烏回來了。餐廳里飯桌的席位比以前增多了,冬妮非常高興可以和哥哥討論此事了。她愛她這位哥哥,也很尊敬他,當初在從特拉夫門德回家的路上他就了解過她的痛苦,同情過她,另外冬妮也全心把他看作是未來的公司經理和一家之長。

「是的,是的,」他說,「這真是一段坎坷的經歷,冬妮……」說著他把眉毛一揚,把口中的俄國紙煙從一個嘴角換到另一個嘴角上。他腦子裡想的也許是那個生著馬來人面型的鮮花店的小姑娘。這個女孩子如今已是她老闆兒子的太太,現在已經把漁夫巷的鮮花店接過手來了。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雖然還有一些蒼白,卻是一個儀錶堂堂的人物。這幾年的經歷使他在人生道路上受益非淺。他的頭髮在兩邊耳朵上梳了兩個小蓬,上須蓄的是法國式樣,兩梢捻得尖尖的,用火剪燙得朝天翹著。他的軀幹粗矮,肩膀比較寬,他的行為作風和軍人有些相似。然而實在說起來,他的體質並不很強;在他那窄小的太陽穴上,在頭髮宛如兩個小彎似地折回去的地方,青筋很明顯地暴露著,他又很容易害寒熱病,善心的格拉包夫醫生雖然費盡心血也沒有給他治好。至於他的身體的個別部分,比方說下顎啊,鼻子啊……特別是兩隻典型的布登勃洛克家的手,簡直和已故的祖父一模一樣!

他說的法文夾著西班牙語的口音,他對某些專門寫諷刺、辛辣文章的近代作家的偏愛能使任何人都大吃一驚……全城人裡面,他在這方面唯一的知己就是那個陰鬱的高什先生;他的父親對他的這種嗜好嚴厲地斥責了一頓。

雖然如此,參議的眼睛裡卻仍然流露著他對於自己長子的驕傲和喜悅。托馬斯回家不久,參議就又激動又喜歡地歡迎他重新作為公司中的一個合作人。另外公司業務的發展也令參議先生志得意滿,特別是從這一年年底克羅格老太太去世以後。

這位老太太的故世,大家都淡然處之,她的年紀實在太老了,最後只是一個人孤寂地生活著。

她去世後,給參議一家留下了一筆數目巨大的款項,大約十萬泰勒,這使公司的營業資本大為增強起來。這正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

克羅格老太太的去世還有一件後果。參議的內兄尤斯圖斯由於自己商業屢次失意,早已心灰意懶,這次一把遺產拿到手,立刻就清理了債務宣布告退。這位紈絝子弟尤斯圖斯·克羅格……近代騎士的慣會享受的兒子……並不是一個幸運兒。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一直未能在商業界里獲得成功。雙親遺留下的產業他在沒有到手以前已經虧空了一大部分;現在他的長子亞寇伯又給他帶來很大的焦慮。

這位年輕人酷似他的父親,在漢堡混跡於一群浪蕩公子之中,幾年來給父親糟蹋了很難彌補的一大筆錢,而當克羅格參議拒絕供給他花銷的時候,參議的妻子,一個優柔懦弱的女人,卻把錢一筆又一筆地暗中寄給這個浪子。因此尤斯圖斯·克羅格先生大大地和夫人吵了幾架。最後,這一切發展到最高峰,幾乎在格侖利希停止支付的同時,在亞寇伯·克羅格工作的達爾貝克公司的所在地漢堡也發生了一件令人不痛快的事……一件不光彩的詐騙案與他有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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