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如果焦灼感可以取暖

不知道開了多久,前面開始陸陸續續地出現了停在路邊的大巴車,而且車越聚越多,導遊的情緒開始焦躁起來,嘴裡一直嘟囔著什麼,果然,快要開到國道入口時,再也走不動了,很多大巴車都橫七豎八地停在路邊。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團混亂,遊客的車不多,大多是當地的一種tata車,車型龐大,車身上畫得花里胡哨,有的車還通體都裝著彩燈,這些車把路堵了個嚴嚴實實,司機還坐在車裡按喇叭,那喇叭也都充滿妖氣,能按出七八個音調來,路旁邊是一條大河,路前面是tata車陣,車身接著車身,像一大片壁畫擋在了我們面前,我們沖無可沖,躲無可躲。

「就說我們要趕快走!你不聽!現在走不了了!」導遊回頭看著王燦,表情有點兒氣急敗壞。

王燦一臉淡定:「哦,咱們來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這些車停這兒幹嗎呢?遛鳥呢還是野餐呢?」

「要是早點走,就能離開了。」導遊還是覺得不能釋懷。

「要是我不來,你還掙不著我的錢呢,哪兒這麼多假設啊?……」

「請問。」我出聲打斷了王燦噎導遊的話,「這路,大概會封多久啊?」

「不一定。」導遊喪著臉回答我,「一般起碼要一天,因為前面可能就是暴亂的現場,不到晚上他們不會散開的,路就一直堵著。」

「好,謝謝。」

我背起包準備下車,王燦又一把摁住了我:「你哪兒去啊?」

「我必須得走,車不讓過,人總不能攔著吧?我自己穿過去。」

王燦把我的背包一拽,扔在自己身邊:「你別瞎折騰了程天爽,自個兒穿過去?你當你能隱形哪?人家前面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兒了,你不咸不淡地溜達過去,討厭不討厭啊?回頭兩撥人里,要是有一撥犯雞賊,把你給抓了,一綁,錄一錄像髮網上,要求中國政府提供火力支持,你這不是給國家添麻煩么?……」

導遊表情匪夷所思地看向王燦:「我們尼泊爾不做這種事的!……」

「沒跟你說話。」王燦看都沒看導遊,只是伸出手把導遊的頭扭了過去。

「我今天四點前必須得交稿,電腦快沒電了,我一個字還沒寫呢。」

「嗨!」王燦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不就這事兒么?跳車也是為這事兒?我帶你去找地兒不就得了么!」

王燦向前俯身湊近導遊:「帶我們去找個酒店,飯館也行,得有網,快。」

「沒這種地方。」

導遊這次沒回頭,只是用粗暴的語氣表達了他的憤怒。

王燦把身子靠過去,一隻手搭在導遊肩膀上,一隻手摸了摸人家的頭,臉湊在人家旁邊:「你這是在跟我撒嬌么?」

導遊直愣愣地看著王燦,接不上話來,王燦又從褲兜里摸出錢包,遞上去:「我給你加點兒錢,行吧?」

導遊臭著臉把王燦的錢包推開:「不是錢的問題,就是沒有這種地方。」

「別鬧情緒了。」王燦從錢包里拿出幾張一千塊的尼幣。「要就在這兒乾等著,我可不給你加班費啊。」

司機和導遊一起盯著王燦手裡的錢,看了看,誰都沒拿,也沒說話。

「OK,明白了……」王燦又拿出兩張尼幣放在手上。「能走了么?」

導遊拿過錢,用尼泊爾語跟司機交代了一句,車重新開動了,掉頭,向來時的方向駛去,導遊轉身對王燦說:「不是為了錢,你明白么?因為你是客人,所以我必須要讓你開心。」

「明白明白,你最貼心了。」王燦用力地把他的身體扳了回去。

車子開上了一條山間小路,雨漸漸小了,小路很窄,路邊風景很養眼,樹木都被雨洗得水靈靈的,但比起風景的溫軟可人,這條小路的路況就壯闊多了,我和王燦無數次被狠狠地顛起來,然後像自由落體一樣落下,有時候甚至還會在半空中撞到對方。

「看!程天爽!這時候就顯出咱們車沒頂篷的好了吧!」王燦被顛得暈頭轉向,但還抽空沖我喊,「要是有頂篷,早被撞出腦花兒了!」

看著被路顛得上下翻飛的王燦,我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是一本小說的開頭:「快樂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系統引起的。」

老天爺沒給王燦一個運轉穩定的腦子,但是,它一定給了王燦一套超棒的十二指腸,如果把王燦的消化系統從肚子里拿出來,一定是滑溜溜的閃著完美的光,放進河裡,大概都能立刻游出一百米開外去。

顛簸了半天,渾身快要散架時,我們終於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個小服務站,有油桶,旁邊有一個小房間,可以吃點東西,但服務站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們等了半天,終於晃出來一個老頭,眼神警惕,顫顫巍巍地走向我們,手裡居然抄著根棍子,不過以他的攻擊速度,估計我們跑下山了,他還沒挪到門口。

導遊趕緊上前解釋,我們默默地看著老頭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商量半天,導遊轉達了老頭的大意:我們可以留下來,有電,沒網,沒吃的,他要在後面睡覺,我們不能太吵,電也要收費,按油價給,用完了就趕緊滾蛋。

王燦聽完,我本來擔心他會急,沒想到他臉上居然露出了感動的表情:「太親切了,我爸平時就這麼跟我說話。『要錢沒有,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就麻利兒吃飯,吃完飯趕緊從我眼前閃開,』這老頭簡直就是我在尼泊爾的爹啊!」

接上電源後,我抓緊時間開始打字,用餘光掃到王燦,只見他四處晃了晃,逗了會兒路邊的野狗,被野狗追了半天,終於擺脫了以後,又蹲在路邊,用我們僅剩的半瓶礦泉水,澆灌了路邊一坨有些乾枯了的野草,惹得導遊一陣罵,最後,他又不開眼地湊到我旁邊,問我:「哎,程天爽……」

「別跟我說話,忙著呢。」我埋頭打字,頭都沒抬地打斷他。

「真夠過河拆橋的,誰帶你來的這兒啊?」

我想想也是,只好抬頭正視他:「幹嗎?」

「也沒事兒。」王燦在我面前頓下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剛剛到底怎麼了啊?怎麼待得好好的就要跳車啊?」

我低頭接著打字:「被逼的。」

「被我逼的?」

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寫什麼,但我打字的動作仍堅持不停。

「被錢逼的。」

「你火急火燎的,到底要寫什麼啊?」

王燦邊說,邊湊到我身後,往我的屏幕上看,我本來想攔住他,但沒來得及,他已經大聲讀了出來:「……『榮枯起落,不過排隊而已,』這種人生道理,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安慰自己,但當你為了一道美食而去排隊苦等時,這種道理,就沒有了意義,我可以用一個月的時間,去等一份當季的阿拉斯加雪蟹腿,也可以飛過四千公里來到尼泊爾,只為了吃一碗足夠稱得上國色天香的炒麵,生命的過程不可逆,榮枯早就註定,但我要在有限的時間裡,不惜一切代價,用最絕美的食物,來討好我自己,這個過程,我可以逆……」

王燦讀到這兒,實在讀不下去了,緩緩地在我身邊蹲下來,看著我。

「哎,你這麼著急,就是為了寫這些玩意兒啊?我還當你是戰地記者呢,急著報道暴亂現場呢。」

我抬頭白了他一眼:「沒想到你還挺高看我。」

王燦一臉「十萬個為什麼」的表情:「是說國內就有一堆人守在家裡,等你安排下頓飯哪兒吃呢么?你不寫飯該怎麼吃,他們就連筷子都不會使了?」

我焦躁地把剛寫完的一個句子打上句號,然後回頭盯著王燦:「你是覺得我寫的東西特沒意義吧?」

「不是,我就覺得這種東西,值得你把自己逼成這樣么?」

我點點頭:「值,『賣文為生』四個字兒聽說過么,現在在你面前的,就是這四個字兒的動態解釋。」

王燦閉上嘴,沒再說話,我接著打字賺錢,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死灰復燃了。

「不是我多餘啊,你這個寫得不行啊,你也沒寫明白那炒麵到底多好吃啊,關鍵是,咱們在這邊哪吃過一頓國色天香的飯啊?你這不真實啊。」

「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我最煩你這種業餘的問題了,懂什麼叫『美化』么?懂什麼叫『升華』么?瞎嚷嚷什麼真實性,那寫推理小說的難不成都殺過人啊?」

「我覺得你還是有點兒瞎編亂造,寫炒麵就寫炒麵,講什麼人生格言啊,哎,你是太長時間沒吃過一頓好的了吧?那你問我啊,我給你點兒素材?」

我接著打我的字,頭都不抬,王燦開始自己在我耳邊兒叨叨起來。

「說起我吃過的好東西,哎喲,那真是……能編一國際版的『報菜名』了,我想想啊,給你推薦一個,估計對你創作有幫助,對!你一說阿拉斯加雪蟹腿,我想起來了,我吃過一種尼古拉斯海蝦,是我們在海上吃的,那個蝦的肉喲,特別白,特別嫩,個個都跟模特那大長腿似的,那才是國色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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