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羽蒙

傍晚時,KC把我們兩個人接回來後,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我們各自在酒店裡待了一會兒,KC過來敲門,說本來酒店給我們安排了河邊的篝火晚會,現在也辦不成了,但明天就要走,今天怎麼也得意思一下,所以請我們兩個一起去看酒館裡的當地舞蹈表演,然後喝兩杯,不留遺憾地離開。

我們舉著傘,和KC一起穿過雨里霧蒙蒙的野地和村莊,到了小酒館,小酒館其實是半露天的,就是一個大草棚,建在一大片空地中央,草棚外是一團雨霧,大草棚里,掛著彩燈,點著蠟燭,盡最大可能地把這個孤零零地戳在草坪中央的酒館,打扮得歡天喜地,燈火通明。

遊客們三三兩兩地坐好後,草棚里的人氣變得很旺盛,因為下雨,很多活動都被迫取消,大概附近村子裡的遊客都集合到了這裡。

表演開始了,當地的男孩們光著腳,踩著鼓聲,在小小的舞台上賣力地跳,群舞和單人舞跳完後,是人獸舞,男孩和孔雀一起跳的——孔雀當然是人扮的了,跳完舞之後,是噴火表演,噴火之後是舞棍,一個多小時的表演下來,男孩們的臉上已經全都是汗,但賣力度絲毫不減,男孩們跳得賣力,我們也不由得看得認真,邊看邊喝酒,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到了最後,男孩們把遊客一個一個抓上來,圍成一個圓圈,開始跟著鼓聲跳舞,我和王燦都被KC推了上去,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但王燦很放得開,邊跳邊加入自己設計的動作,上下甩頭渾身抖,看著像是被電擊了,不過也沒人笑話他,大家都努力跟著節奏,轉著圓圈。

舞台太小,草棚太矮,燈光太暗,跺腳時,地板上的灰一陣陣跟著升騰起來,就是這麼一個舞台,但我跳著跳著,卻越來越大聲地,跟著這節奏和人群笑了出來,大家都在笑著,有人不小心踩到前面人的腳,有人一邊抱著酒瓶子一邊跳,上台的人越來越多,鼓聲越來越快,轉圈的時候,我看向草棚外,雨幕和夜色混合在一起,在這片荒草原上沉默地潛伏著,但草棚里的歡樂,馬力很強地向外發射。

我一直覺得「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是一句很扯的話,心越大,你允許登上的舞台,在你眼中就越小,小到容不下身,站不住腳。

大概是喝了酒的關係,我開始樂觀了一點,我對自己說,就算回到北京後,供我賣力的舞台還是那麼大,還是沒人喝彩,隨時會被哄下台來,但我會想一想現在,想一想曾經在這麼一個簡陋的舞台上跳舞的我,笑得很開懷,我可以偶爾做做程天爽。

整個表演結束後,大家回到台下,都跳得筋疲力盡,大口大口地灌著啤酒,我也不例外,王燦拎著啤酒,和那群跳舞的小男孩湊在一起,輪番敬酒,搭著肩膀,一副已經拜過把子的兄弟的感覺,我剛把氣捋順,KC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和我碰了碰杯。

「程。」KC抬頭,專註地看著我,表情深沉,眼神似水,「程,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點點頭:「對啊。」

「你還會再來么?」KC像念詩一樣,問出這句話。

我一愣:「應該,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KC聽完,臉上露出了特別心碎的表情,眼神瞬間寫滿悲傷。

「程,那以後,我就見不到你了么?」

我對此刻的狀況有點兒理解不了,KC這是要跟我表白么?不應該啊,我長得沒這麼可人疼,而且這兩天也沒打下這種感情基礎啊。

但一想到尼泊爾男人的深情和浪漫,我很怕心臟上已經長了一層角質的我,粗枝大葉的回答傷害了他,於是小心翼翼地說:「客觀來說,應該是吧,不過,我會記得你的……」

KC暗淡地點點頭:「明白了,我也會記得你。」

一陣尷尬的沉默,我都想拔腿跑了的時候,KC一轉身,坐到了隔壁桌,和隔壁桌一個豐乳肥臀的金髮妹子碰了碰杯:「Mary,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對么?」

我眼睜睜地看著同樣的心碎,同樣的悲傷,KC在人家金髮妹子那兒又演了一遍,原來最後的臨別告白是KC喝酒以後,要表演的節目。

我一邊笑一邊又多喝了兩杯,漸漸地全身都放鬆了下來,周圍的笑聲吵鬧聲,也忽遠忽近了起來。

「程天爽!咱倆也碰一下吧!」

我回頭一看,王燦已經回到了我們桌前,但頭上頂著孔雀的冠子,幾支藍綠色羽毛在他腦袋頂上左右晃著。

我指指他頭頂:「你先把這個摘下來,晃得我眼暈。」

王燦摸摸頭頂,一愣,顯然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頂上這個東西的。

王燦把孔雀毛摘下來後,往我身邊湊了湊:「哎,程天爽,明天你坐我的車走吧?」

我掃他一眼:「我有車,幹嗎坐你的?」

「你也租車了?什麼車?」

「……也是敞篷車。」我想想我那輛「車」,還有坐在車頂上的心驚膽戰,語氣猶豫了起來。

「你就跟我一起走吧,路上吃飯喝水,我全包了,怎麼樣?」

我看王燦一眼,決定在摸清他的路數之前,先不發言。

「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好歹也是個伴兒,來的路上,我那個翻譯和司機,都不搭理我,我無聊得都開始數自己的腿毛了,而且我覺得那倆哥們兒老黑我錢,路上停車吃飯,一份炒麵他們要了我十美元!你英語好,路上跟著我,還能省我點兒錢,你又能舒舒服服的,雙贏!」

我被說得有點兒動心:「也行,不過車費我跟你平攤,該給你多少給多少,不欠你的。」

王燦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就這麼定了!什麼錢不錢的,咱都是一起見過鱷魚的人了,說這多傷感情。」

王燦舉杯,跟我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

「再說,多個人一起上路,還能找點兒樂子嘛……」王燦沖著我擠擠眼。

聽完這話,我剛卸下的防禦網,「噌」地又張開了。

「找,樂,子?找什麼樂子?」我瞪著眼睛問王燦。

王燦一樂,喝得紅通通的臉一笑,齜出一排白牙:「你別想得那麼臟!」

我放鬆了一下,網收了回來,以王燦的智商,想找的大概不會是我理解的「樂子」。

「但你……也別想得那麼簡單。」

我轉身盯著王燦:「你到底什麼意思?」

「你看,咱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條路,存在各種可能嘛!反正你就跟著我走,咱開開心心地玩一玩兒,你回去也可以跟你朋友吹牛逼,說路上撈著一個快樂的小開,共譜了一曲人生的讚歌,多好!」

王燦自己想像得盡情盡性,但他說的每句話,都像是打在了我臉上一樣。

「等咱們到了博卡拉,要是處得好,就一起再混一天,你跟著我,跟著我燦爺,我告訴你,保你天天樂得跟被喜鵲咬過似的,天爽,其實我這一路,發現你活得特累,特擰巴,什麼什麼都看不慣,天天自己跟自己吹牛逼,這樣不好,你應該給自己的心靈洗個澡,我!就可以幫你洗這個澡……」

我的憤怒已經衝到頭頂了,但還是先拚命忍著,開口問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咱倆可以發展一下艷遇?」

「別說得這麼俗!咱現在在尼泊爾,不是在工體三里屯兒!在這兒不叫艷遇,是精神上的交集,你看咱們還有兩天就回國了,好歹也是緣分,你說呢?」

我冷冷地盯著王燦,王燦還傻不愣登地樂著。

「而且,我覺得我特適合你,你多跟我聊聊,我可以幫你糾正一下你吹的那些牛逼,你說的好多地兒,哥們兒我都去過,妹妹,真不是你說的那樣兒,你在我這兒上一課,有助於你回去更好地吹牛逼,你說對吧?」

「那我還得謝謝你了。」我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怒氣已經足夠把杯子里的酒精點著了。

「嗨!」王燦大手一揮,「不客氣!」

憤怒指數爆棚,再忍腎該裂了,我抄起桌子邊掛的大黑雨傘,迎頭向王燦劈去,邊劈邊大喊:「誰!他!媽!跟!你!客!氣!了!」

傘就要落到王燦頭上,王燦這次反應得居然很快,連人帶椅子往後一蹭,右手抓住了傘尖,但他動作跟上了,腦子明顯還沒反應過來。

「我操!是來了尼泊爾打人就不犯法了嗎?都動手動上癮啦!」

雨傘被王燦緊緊抓著,我倆一人抓著傘的一端,僵持著。

「你到底什麼情況?」王燦拚命想把雨傘拽過去。

我氣得渾身發抖:「我真應該查查,在尼泊爾殺個人犯多大的法,就應該把你這種人留在這兒,北京就能少個禍害了。」

「至於么至於么?也就是在尼泊爾,我好心想帶著你玩兒,你當在北京我看得見你呢?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

憤怒得難以控制時,我摸到了雨傘上的開關按鈕,想都沒想,就用力按了下去。

老式的黑色大雨傘「砰」地用力張開,撞向了王燦的臉,王燦被雨傘一推,連人帶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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