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一場冷笑話

清晨六點,空蕩蕩的候機大廳里,扎著一小撮人——那是我們:幸福旅行團,辦理登機牌的櫃檯里還沒有人上班,只有我們幾個,各個睡眼惺忪,站在刺眼的白光下,彼此的臉上,都掛著一個訕訕的笑。

訕笑的原因,我不好意思說出口,昨晚到了酒店後,接機的大爺在大廳里告訴了我們第二天出發的時間。

「早上六點半我來接你們,飛機是八點半的,集合不要遲到啊,你們早點到,早點辦登機牌,可以挑到右邊的窗口,這條航線是從喜馬拉雅上面飛,能看到珠穆朗瑪峰哦,坐飛機去尼泊爾,這個便宜占不到,蠻可惜。」

大廳里站著的人,本來個個都困得雲山霧罩,一聽完這話,眼睛都迴光返照地亮了。

「是只要早點兒到,就能搶到右邊窗子的票嗎?」大姐團里的短髮大姐問。

「這說不定的咯,要看明天的乘客多不多,要是就咱們這一群人,一定沒問題嘍,你們要是不放心,可以自己早點打車去嘛,打車不貴的。」

除了喝多了一下車就去房間里睡覺的王燦,現場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一陣沉默後,短髮大姐發話了:「那不用,幹嗎還自己走呀,路又不熟,咱們還是大傢伙一起坐麵包車走,互相有個照應。」

攝影團里的男男女女也都拚命點頭:「對的對的,沒必要,搶不上窗口就搶不上好了,不就是經過珠峰嘛,又不是自己登上珠峰了。」

眾人一番點頭,表示明天六點半,大家一起走。

然後,然後就是今天清晨的五點四十分,我們在機場,相聚了。

在偷偷打車來的路上,我還在想,我應該是第一個吧,反正靠窗的位子,我搶定了,這種可以回去吹吹牛逼,說「我從珠峰上空飛過」的機會,怎麼可以輕易放過去。

可是踏進機場後,我驚訝地發現,大姐團已經等在櫃檯前了,昨天晚上那個拍著胸脯說「明天一定一起走啊」的短髮大姐,排在第一個。

然後我們又帶著這個尷尬的笑容,迎來了驢友團的衝鋒隊員們,除了王燦和那個熱血女孩兒,我們的人基本上都到齊了,而這時,剛剛六點半。

到了這個時候,我基本上已經確定了,我們這個團的團友,全是一群佔便宜沒夠的窮酸人士,和我的社會屬性基本一致。

最後,在酒店大廳集合的,就只有王燦和那傻姑娘。

王燦到了機場的時候,我有些驚訝,昨天車裡黑,沒看清楚,現在光天化日的,王燦的一身出行裝備還是挺搶眼的,尤其是他拎的那個中號的RIMOWA旅行箱,箱子本身沒什麼特別的,普通小白領攢兩三個月的錢,也能代購一個回來,但特別的是箱子上貼著的密密麻麻的行李貼紙,這個行李貼紙,不是那種普通的託運標,也不是那種土鱉卡通貼紙,而是實打實的國外航空公司和五星級酒店精心設計的旅行紀念貼,這幾年旅遊業發達,再老牌的公司也沒法兒接著拗造型了,都紛紛投入了價格戰里,這些小細節也都不注意了,但早幾年,如果拎著箱子出國玩過一圈,回來以後這箱子都值得放進鏡框里裱起來——王燦就拎著這麼一個箱子。

因為這些貼紙,我忍不住又多看了王燦兩眼:上身嫩黃色,下身粉藍,這種娘炮氣的搭配,居然沒穿出小白臉兒之感,所以肯定出自大牌,只有那些貴得要死的大牌男裝的亮色系衣服,能讓你看起來出身富貴毫無心機,而不是變成一個被包養的男秘。

看起來這麼富貴的一個人,怎麼會參加了我們這麼一個小市民的廉價旅行團呢?

心裡犯嘀咕的工夫里,登機了,破破爛爛的737,破破爛爛的座椅,破破爛爛的飛機餐,載著我們飛往目的地。

珠峰要過了西藏之後才能看見,我準備先閉目養神一陣,剛要合眼,大姐團的三個人湊了過來,短髮姐首當其衝地開始搭話。

「哎,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姓程,叫羽蒙。」

「哦呦,名字好聽的,我姓那,你叫我那姐就好啦,她姓楊。」那姐指了指二號大姐,「她姓孫。」——三號大姐。

「咱們都是女的,路上多照應,你自己一個人出來,有什麼不方便的就找我們。」本來是段挺感人的話,但是,那姐接著說了一句,「反正咱們年紀也差不多,有的聊的。」

我隱約開始有種不祥的預感。

「小程,結婚了沒有啊?」——果然!

我搖搖頭。

「哦呦!」那姐一臉驚訝。

我點點頭,溫柔地微笑,對她的驚訝表示充分的理解。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時而微笑,時而點頭,全程沉默地了解了各位大姐幸福的家庭生活,「小程啊,還是結婚好,結婚也能出來玩的,把孩子交給老公一管,跟著姐妹們出來,該怎麼玩怎麼玩,關鍵是,你玩好了,還有家回的,還是結婚好,小程。」

是有這樣的一種女人,結婚對她們來說,意味著得道升天,鳳凰涅槃,從此和這個吃人的社會劃清了界限,全天下的未婚女性,在她們眼裡都全身寫滿了凄慘。

你月薪過萬有什麼用啊——不如我嫁得好。

你老闆沒了你不行又怎麼樣——快看我老公給我買的包——還是嫁人好。

你自己能供房真棒——可那麼大房子晚上一個人怎麼睡得著?——唯有結婚是正道。

像那姐這樣的已婚婦女,就像一個黑洞般存在著,所有的話題最終總會按照上述的公式,被吞噬進去。

為了打敗那姐的已婚自豪感,我無奈地開始了漫無天際的吹牛逼。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想去哪兒就去了,沒有拖累嘛……我都去過哪兒?我想想啊,有一年夏天,在托斯卡納,哎,那才叫度假呢,一整天,什麼都不用做,當然,你也可以幫著采采葡萄什麼的,或者進森林裡散散步,摘摘野果,哦對了,還可以采松露!就是咱們這邊的西餐廳動不動就賣出天價的那種東西,那邊兒,漫山遍野都是,很常見的小零食,隨便拿來炒雞蛋用的。」

其實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瞎聊什麼,幾個拎著雜牌帆布旅行箱的家庭婦女,能有機會聽聽這些詞兒,了解一下新世界的動向就不錯了,倒是不遠處的王燦,突然摘掉了眼罩,往我這邊兒看了一眼,眼神不清不楚的,正吹牛吹得高興的我,才不會被區區一道目光制止住。

對,我沒男朋友,沒老公沒孩子,沒車沒房,但你架不住我有品位。品位這東西,不是說吃好住好見識多廣就能培養出來的,多少煤老闆走完了歐洲,下飛機第一句話是「趕緊給我整碗面奶奶的,除了餓啥都不記得了」,而我,雖然這些地方我都沒去過,但我該懂的都懂。

「羽蒙姐,那你去過多少個國家呀?」我一直覺得腦子不太靈光的那個女孩也湊了過來,她姓李,全名李美玲,但我在心裡還是願意管她叫「李熱血」,這姑娘從上了飛機以後,就一直跟打了雞血似的咋咋呼呼,全機艙的行李,恨不得都是她幫著放的,屁股像通了電一樣的坐不住。

「去過多少個國家啊?……一下子算不清,只記得比較好玩兒的國家,比如芬蘭啊,義大利啊,哦,英國附近有幾個小島也不錯的,其中一個叫凱爾西的島,我當時去的時候,島上的常住居民才十二個人,安靜,太安靜了,那子過的,可真是鬆了綁的生活啊……」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出國,護照都是臨時辦的,這個凱爾西島,是從旅遊衛視上看到的。

「真好。」李熱血一臉單純地表示著羨慕。

「是呀,真不錯。」那姐也表示了同意,「全世界地玩,不結婚也值了,有家就行不通的,變成累贅了。」

我在這邊沒皮沒臉吹牛逼的時候,衝鋒隊員們也沒閑著,心存壯志如他們,才懶得聽我們這種家長里短,早就在窗邊架好了機器,大大小小的依次排開,簡直是一個小型新聞發布會的陣勢,鏡頭密密麻麻對著窗外,等著狙擊雪山,機艙里的老外也紛紛拿出卡片機,不是為了拍珠峰,是為了拍這種奇觀。

飛機經過珠峰時,機艙里響起了一陣快門聲,我看著那個被雪覆蓋的小山頭,從上空俯視它,它的樣子實在是……太普通了,不過也正常,再有型的冷峻熟男,再銷魂的美艷女神,你光從上面看人家一腦袋頂,估計也看不出什麼美來,沒準兒還會發現早期禿頂的跡象。

珠峰……上大學時,我也參加了學校的登山社團,登山這活動,其實我特別討厭,費了半天勁爬到頂上,然後再臊眉耷眼叫苦連天地爬下來,這過程的意義到底是什麼?老實說,我現在也還是不明白,不過,現在的我,倒是明白了人生不少事兒,都和登山的過程很像。

當時我加入登山社,是因為登山社裡好看的師哥多,出去玩的機會也比較多,雖然只是爬一爬香山西山百花山之類的小土坡,但起碼也能和師哥們親密接觸,記得當時一個長得最好看,我們私下叫他「肌肉樣板間」(因為他小腿上的肌肉修鍊得實在是標準)的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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