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公孫夏

保定有國學生某 ,將入都納資 ,謀得縣尹。方趣裝而病,月余不起。忽有憧人曰:「客至。」某亦忘其疾,趨出迎客。客畢服類貴者。三揖入舍,叩所自來,客曰:「仆,公孫夏 ,十一皇子座客也 。聞治裝將圖縣秩,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某遜謝,但言:「資薄,不敢有奢願。」客請效力,伸出半資 ,約干任所取盈 。某喜求策。客曰 :「督撫皆某昆季之交 ,暫得五千緡,其事濟矣。目前真定缺員 ,便可急圖。」某訝其本省 。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 ,何問吳越、桑摔耶 ?」某終躊躇,疑其不經 。客曰:「無須疑惑。實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壽盡,己注死籍。乘此營辦,尚可以致冥貴 。」即起告別,曰:「君且自謀,三日當復會。」遂出門跨馬去。某忽開眸,與妻子永訣 。命出藏鏹,市格錠萬提 ,郡中是物為空。堆積庭中,雜芻靈鬼馬 ,日夜焚之,灰高如山。三月,客果至。某出資交兌,客即導至部署 ,見貴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貴宮略審姓名,便勉以「清廉謹慎」等語。乃取憑文 ,喚至案前與之。

某稽首出署。自念監生卑賤,非車服炫耀 ,不足震懾曹屬 。於是益市輿馬;又遣鬼役以彩輿迓其美妾 。區畫方已,真定鹵簿已至 。途中里余,一道相屬,意得甚。忽前導者怔息旗靡 。驚疑間,見騎者盡下,悉伏道周;人小徑尺 ,馬大如狸,車前者駭曰:「關帝至矣 !」某懼,下車亦伏。遙見帝君從四五騎,緩轡而至,須多繞頰 ,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長几近耳陳。馬上問:「此何官?」從者答:「真定守。」帝君日,「區區一郡,何直得如此張皇 !」某聞之,洒然毛驚;身暴縮,自顧如六七歲兒。帝君命起,使隨馬蹄行。道旁有殿字,帝君人,南向坐,命以筆札授某,俾自書鄉貫姓名。某書已,呈進。帝君視之,怒曰:「字訛誤不成形象!此市儈耳,何足以任民社 !」又命稽其德籍。旁一人跪奏,不知何詞。帝君厲聲曰:「干進罪小 ,賣爵罪重 !」旋見金甲神縮鎖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答五十,臀內幾脫,逐出門外。四顧車馬盡空 ,痛不能步,偃息草間 。

細認其處,離家尚不甚遠。幸身輕如葉,一晝夜始抵家。豁若夢醒,床上呻吟。家人集問,但言股痛。蓋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瘤 。便問:「阿憐何不來?」——蓋妾小字也。先是,阿憐方坐談,忽曰:「彼為真定太守,差役來接我矣。」乃入室嚴妝,妝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異。某悔恨爬胸,命停屍勿葬,冀其復還。數日杏然,乃葬之。某病漸廖,但股瘡大劇,半年始起。每曰:「官資盡耗,而橫被冥刑,此尚可忍;但愛妾不知異向何所,清夜所難堪耳。」

異史氏曰:「嗟夫!市儈固不足南面哉 !冥中既有線索 ,恐夫子馬跡所不及到,作威福者 ,正不勝誅耳。吾鄉郭華野先生傳有一事 ,與此頗類,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鯁受主知 ,再起總制荊楚 。行李蕭然 ,惟四五人從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竟不知為貴官也。適有新令赴任,道與相值。駝車二十餘乘 ,前驅數十騎,騶從以百計。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時先之,時後之,時以數騎雜其缸。彼前馬者怒其擾 ,輒呵卻之 ;先生亦不顧瞻。亡何,至一巨鎮,兩俱休止。乃使人潛訪之,則一國學生,迦納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介召之使來。令聞呼駭疑,反詰宮閥,始知為先生,諫懼無以為地。冠帶匍伏而前。先生問:『汝即某縣縣尹?』答曰:『然。』先生曰:『蕞爾一邑 ,何能養如許騶從?履任,則一方塗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歸,勿前矣。』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憑。』先生即令取憑,審驗已,曰:『此亦細事,代若繳之可耳。』令伏拜而出。歸途不知何以為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蒞任而已受考成者 ,實所創聞 ,先生奇人,故有此快事耳。」

據《聊齋志異》山東省博物館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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