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又

金生,字玉孫,蘇州人。設帳於淮 ,館縉紳園中 。園中屋宇無多,花木叢雜。夜既深,僮僕散盡,孤影仿惶,意緒良苦。一夜,三漏將殘 忽有人以指彈扉。急問之,對以「乞火」,音類館童。啟戶內之 ,則二八麗者,一婢從諸其後。生意妖魅,窮諸甚悉。女曰:「妾以君風雅之士,枯寂可憐,不畏多露 ,相與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來,君亦不敢納也。」生又以為鄰之奔女 ,懼喪行檢 ,敬謝之。女橫波一顧,生覺魂魄都迷,忽顛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頷之。既而呵曰:「去則去耳,甚得雲那、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適室中無人,遂偕婢從來。無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聞矣。」生曰,「卿深細如此,故仆懼有禍機 。」女曰:「久當自知,保不敗君行止 ,勿憂也。」上榻緩其裝柬,見臂上腕釧,以條金貫火齊 ,銜雙明珠;燭既滅,光照一室。生益駭,終莫測其所自至。事甫畢,婢來叩窗。女起,以鍘照徑。入叢樹而去。自此無夕不至。生於去時,遙尾之;女似已覺,遽蔽其光,樹濃茂,昏不見掌而返。

一日,生詣河北 ,笠帶斷絕,風吹欲落,輒於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飄風墮笠,隨波竟去。意頗自失。既渡,見大風飄笠,團轉空際;漸落,以手承之,則帶已續矣。異之。歸齋向女緬述:女不言,但微曬之。生疑女所為,曰:「卿果神人,當相明告,以祛煩惑 。」女曰:「岑寂之中 ,得此痴情人為君破悶,妾自謂不惡。縱令妾能為此,亦相愛耳。苦致詰難,欲見絕耶?」生不敢復言。

先是,生養甥女。既嫁,為五通所惑,心憂之而未以告人。緣與女狎呢既久,肺隔無不傾吐 。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驅除之。顧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諸嚴君 ?」生苦哀求計。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須親往。若輩皆我家奴隸,若今一指得著肌膚,則此恥西江不能耀也 。」生哀求無已。女曰:「當即圖之。」次夕至,告曰:「妾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誅卻耳。」次夜方寢,婢來叩戶。生急內人 。女問:「如何?」答云:「力不能擒,已宮之矣 。」笑問其狀。曰:「初以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燈火已張,入見娘子坐燈下,隱几若寐。我斂魂覆瓿中 。少時,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審視無他,乃復人。我陽若迷。彼啟裳入,又驚曰:『何得有兵氣!』本不欲以穢物污指,奈恐緩而生變,遂急捉而閹之。物驚嗥,遁去。乃起啟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謝之,女與俱去。

後半月余,絕不復至,亦已絕望。歲暮,解館欲歸,女忽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見棄,念必何處獲罪;幸不終絕耶?」女曰:「終歲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終屬缺事 。聞君卷帳。 ,故竊來一告別耳。」生請偕歸。女嘆曰:「難言之矣!今將別,情不忍昧:妾實金龍大王之女 ,緣與君有夙分,故來相就。不合遣婢江南 ,致江湖流傳 ,言妾為君閹割五通。家君聞之,以為大辱,忿欲賜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數。妾一跬步,皆以保母從之。投隙一至 ,不能盡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別。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爾,後三十年可復相聚。」生曰:「仆年三十矣 ,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顏復見?」女曰:「不然,龍宮無白叟也。且人生壽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駐顏 ,固亦大易。」乃書一方於卷頭而去 。生旋里,甥女始言其異,云:「當晚若夢,覺一人捉予塞盎中;既醒,則血殷床褥,而怪絕矣。」生曰:「我曩禱河伯耳 。」群疑始解。

後生六十餘,貌猶類三十許人。一日,渡河,遙見上流浮蓮葉,大如席,一麗人坐其上,近視,則神女也。躍從之,人隨荷葉俱小,漸之如錢而滅。此事與趙弘一則,俱明季事 ,不知孰前孰後。若在萬生用武之後,則吳下僅遺半通,宜其不足為害也。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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