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金和尚

金和尚,諸城人 。父無賴,以數百錢鬻子五蓮山寺 。小頑鈍 ,不能肄清業 ,牧豬赴市,若佣保 。後本師死 ,稍有遺金,卷懷離寺 ,作負販去。飲羊、登壟 ,計最工。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繞里膏田千百畝 。里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 ;即有,亦貧無業,攜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門內,四繚連屋,皆此輩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廳事 ,梁楹節梲 ,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鑒;又其後為內寢,朱簾綉幕,蘭麝充溢噴人 ;螺鈿雕檀為床 ,床上錦茵蓐 ,褶疊大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跡,懸粘幾無隙處。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細纓革靴者 ,皆烏集鴿立 ;受命皆掩口語,側耳以聽。客倉卒至,十餘筵可咄嗟辦 ,肥醴蒸熏 ,紛紛狼藉如霧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數輩 ,皆慧黠能媚人,皂紗纏頭,唱艷曲 ,聽睹亦頗不惡。金若一出,前後數十騎,腰弓矢相摩戛 。奴輩呼之皆以「爺」;即邑之人若民 ,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師」,不以「上人」,不以禪號也 。其徒出,稍稍殺於金 ,而風鬃雲轡 ,亦略於貴公子等。金又廣結納,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面短長,偶氣觸之,輒惕自懼 。而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 。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跡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嘗蓄鐃鼓 ;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凡僦屋者,婦女浮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 ,以故里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時而惡佃決僧首瘞床下 ,亦不甚窮詰,但逐去之,其積習然也。金又買異姓兒,私子之。延儒師,教帖括業 。兒聰慧能文,因令入邑庠 ;旋援例作太學生 ;未幾,赴北闈 ,領鄉薦 。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之者「太」之 ,膝席者皆垂手執兒孫禮 。

無何,太公僧薨。孝廉縗絰卧苫塊 ,北面稱孤 ;諸門人釋杖滿床榻 ;而靈幃後嚶嚶細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婦咸華妝來,搴幃弔唁 ,冠蓋輿馬塞道路。殯日,棚閣雲連 ,旛𣄢翳日 。殉葬芻靈 ,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 ;馬千匹,美人百袂 ,皆如生。方弼、方相 ,以紙殼制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設機轉動,鬚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吒。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 ,上自方面。皆傴僂入,起拜如朝儀 ;下至貢監簿史 ,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 ;攜婦襁兒 ,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鼓樂喧豗 ,百戲鞺鞳 ,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為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斷幅綳懷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 。奇觀哉!葬後,以金所遺資產,瓜分而二之:子一,門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東,盡緇黨 。然皆兄弟敘,痛癢又相關雲。

異史氏曰:「此一派也,兩宗未有 ,六祖無傳 ,可謂獨辟法門者矣 。抑聞之:五蘊皆空 ,六塵不染 ,是謂『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 ,是謂『和樣』;鞋香楚地,笠重吳天 ,是謂『和撞』;鼓鉦鍠聒 ,笙管敖曹 ,是謂『和唱』;狗苟鑽緣,蠅營淫賭 ,是謂『和幛』。金也者,『尚』耶?『樣』耶?『唱』耶?『撞』耶?抑地獄之『幛』耶?」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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