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胡四娘

程孝思,劍南人 。少惠能文。父母俱早喪,家赤貧,無衣食業,求佣為胡銀台司筆札。胡公試使文,大悅之,曰:「此不長貧,可妻也。」銀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論親於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 ,母早亡,笄年未字 ,遂贅程 。或非笑之,以為惛髦之亂命 ,而公弗之顧也。除館館生 ,供備豐隆。群公子鄙不與同食,婢僕咸揶揄焉。生默默不較短長,研讀甚苦。眾從旁厭譏之,程讀弗輟;群又以鳴鉦鍠聒其側 ,程攜捲去,讀於閨中。

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貴賤,遍觀之,都無諛詞;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貴人也!」及贅程,諸妹妹皆呼之「貴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聞之。漸至婢媼,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兒,意頗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貴官耶?」二姊聞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貴宮,當抉我眸子去 !」桂兒怒而言曰:「到爾時,恐不捨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兩睛代之。」桂兒益恚,擊掌為誓曰:「管教兩丁盲也 !」二姊忿其語侵,立批之 。桂兒號嘩。夫人聞知,即亦無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兒噪訴四娘;四娘方績,不怒亦不言,績自若 。會公初度 ,諸婿皆至,壽儀充庭 。大婦嘲四娘曰:「汝家祝儀何物?」二婦曰:「兩肩荷一口 !」四娘坦然,殊無慚作。人見其事事類痴,愈益狎之 。獨有公愛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恆禮重四娘 ,往往相顧恤 。每謂三娘曰:「四娘內慧外朴 ,聰明渾而不露 ,諸婢子皆在其包羅中,而不自知。況程郎晝夜攻苦,夫豈久為人下者?汝勿效尤 ,宜善之,他日好相見也。」故三娘每歸寧,輒加意相歡。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 。明年,學使科試士 生員參加鄉試。詳見《葉生》注。">,而公適薨 ,程縗哀如子 ,未得與試。既離苫塊 ,四娘贈以金,使趨入遺才籍 。囑曰:「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萬分不可矣!倘能吐氣,庶回時尚有家耳。」臨別,李氏、三娘賂遺優厚 。程入闈,砥志研思 ,以求必售。無何,放榜,竟被黜。願乖氣結,難於旋里,幸囊資小泰 ,攜捲入都。時妻黨多任京秩 ,恐見誚訕,乃易舊名,詭托里居,求潛身於大人之門。東海李蘭台見而器之 ,收諸幕中,資以膏火 ,為之納貢 ,使應順天舉;連戰皆捷 ,授庶吉士 。自乃實言其故。李公假千金,先使紀綱赴劍南,為之治第。時胡大郎以父亡空匱,貨其沃墅,因購焉。既成,然後貸輿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後,有郵報者 ,舉宅皆惡聞之;又審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適三郎完婚,戚眷登堂為餪 ,姊妹諸姑咸在,惟四娘不見招於兄嫂。忽一人馳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發視,相顧失色。筵中諸眷客,始請見四娘。姊妹惴惴,惟恐四娘銜恨不至。無何,翩然竟來 。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 。眾見其靡所短長 ,稍就安帖,於是爭把盞酌四娘。方宴笑間,門外啼號甚急,群致怪問。俄見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詰之,哭不能對。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兒逼索眼睛,非解脫,幾抉去矣!」二娘大慚,汗粉交下。四娘漠然 ;合坐寂無一語,各始告別。四娘盛妝,獨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門登車而去。眾始知買墅者,即程也。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闕。夫人及諸郎各以婢僕、器具相贈遺,四娘一無所受;惟李夫人贈一婢,受之。

居無何,程假歸展墓 ,車馬扈從如雲。詣岳家,禮公柩,次參李夫人。諸郎衣冠既竟 ,已升輿矣 。胡公歿,群公子日競資財,柩之弗顧。數年,靈寢漏敗 ,漸將以華屋作山丘矣 。程睹之悲,竟不謀於諸郎,刻期營葬,事事盡禮。殯日,冠蓋相屬 ,里中咸嘉嘆焉。

程十餘年曆秩清顯 ,凡遇鄉黨厄急 ,罔不極力。二郎適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 ,為程同譜 ,風規甚烈 。大郎挽婦翁王觀察函致之 ,殊無裁答 ,益懼。欲往求妹,而自覺無顏,乃持李夫人手書往。至都,不敢遽進,覷程入朝,而後詣之。冀四娘念手足之義,而忘睚眥之嫌 。閽人既通,即有舊媼出,導入廳事,具酒饌,亦頗草草。食畢,四娘出,顏溫霽 ,問:「大哥人事大忙,萬里何暇枉顧?」大郎五體投地 ,泣述所來。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復爾爾?妹子一女流,幾曾見嗚嗚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書。四娘曰:「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 ,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無詞,但顧哀之。四娘作色曰:「我以為跋涉來省妹子,乃以大訟求貴人耶 !」拂袖徑入。大郎慚憤而出。歸家詳述,大小無不詬詈;李夫人亦謂其忍。逾數日,二郎釋放寧家,眾大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謗也。俄而四娘遣價候李夫人 。喚入,仆陳金幣,言:「夫人為二舅事,遣發甚急,未遑字覆 。聊寄微儀,以代函信。」眾始知二郎之歸,乃程力也。後三娘家漸貧,程施報逾於常格。又以李夫人無子,迎養若母焉 。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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