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雷曹

樂雲鶴、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長同齋 ,相交莫逆 。夏少慧,十歲知名。樂虛心事之,夏亦相規不倦,樂文思日進,由是名並著。而潦倒場屋 ,戰輒北 。無何,夏遘疫卒 ,家貧不能葬,樂銳身自任之。遺襁褓子及未亡人 ,樂以時恤諸其家 ;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賴以活。於是士大夫益賢樂。樂恆產無多 ,又代夏生憂,內顧家計日蹙 ,乃嘆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歿 ,而況於我!人生富貴須及時 ,戚戚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 ,負此生矣,不如早自圖也 。」於是去讀而賈。操業半年,家資小泰。

一日,客金陵 ,休於旅舍。見一人頎然而長 ,筋骨隆起,徬徨坐側,色黯淡,有戚容。樂問:「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語。樂推食食之 ;則以手掬啗 ,頃刻已盡。樂又益以兼人之饌。食復盡。遂命主人割豚肩 ,堆以蒸餅 ;又盡數人之餐,始果腹而謝曰 :「三年以來,未嘗如此飫飽 。」樂曰:「君固壯士,何飄泊若此?」曰:「罪嬰天譴 ,不可說也。」問其里居,曰:「陸無屋,水無舟,朝村而暮郭耳 。」樂整裝欲行,其人相從,戀戀不去。樂辭之。告曰:「君有大難,吾不忍忘一飯之德。」樂異之,遂與偕行。途中曳與同餐。辭曰:「我終歲僅數餐耳。」益奇之。次日,渡江,風濤暴作,估舟盡覆 ,樂與其人悉沒江中。俄風定,其人負樂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時,挽一船至,扶樂人,囑樂卧守,復躍入江,以兩臂夾貨出,擲舟中;又入之:數入數出,列貨滿舟。樂謝曰:「君生我亦良足矣 ,敢望珠還哉 !」檢視貨財,並無亡失。益喜,驚為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樂苦留之,遂與共濟。樂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慾復尋之。樂方勸止,已投水中而沒。驚愕良久。忽見含笑而出,以簪授樂曰:「幸不辱命 。」江上人罔不駭異。

樂與歸,寢處共之。每十數日始一食,食則啖嚼無算 。一日,又言別,樂固挽之。適晝晦欲雨,聞雷聲。樂曰:「雲間不知何狀?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視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雲中游耶?」少時,樂倦甚,伏塌假寐 。既醒,覺身搖搖然,不似榻上;開目,則在雲氣中,周身如絮。驚而起,暈如舟上。踏之,耎無地 。仰視星斗 ,在眉目間。遂疑是夢。細視星箝天上,如老蓮實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 ,小如盎盂 。以手撼之,大者堅不可動;小星動搖,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撥雲下視,則銀海蒼茫,見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設一脫足,此身何可復問。俄見二龍夭矯 ,駕縵車來 。尾一掉,如鳴牛鞭 。車上有器,圍皆數丈,貯水滿之。有數十人,以器掬水,遍灑雲間。忽見樂,共怪之。樂審所與壯士在焉,語眾曰:「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樂令灑。時苦旱,樂接器排雲,約望故鄉 ,盡情傾注。未幾,謂樂曰:「我本雷曹 。前誤行雨,罰謫三載;今天限已滿 ,請從此別。」乃以駕車之繩萬尺擲前,使握端縋下 。樂危之。其人笑言:「不妨。」樂如其言,飀飀然瞬息及地。視之,則墮立村外;繩漸收入雲中,不可見矣。時久旱,十里外,雨僅盈指,獨樂里溝澮皆滿 。

歸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 :入夜,則光明煥發,映照四壁。益寶之,什襲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飲。正視之,則條條射目 。一夜,妻坐對握髮 ,忽見星光漸小如螢,流動橫飛。妻方怪吒 ,已入口中,咯之不出 ,竟已下咽。愕奔告樂,樂亦奇之。既寢,夢夏平子來,曰:「我少微星也 。君之惠好,在中不忘 。又蒙自天上攜歸,可雲有緣。今為君嗣,以報大德。」樂三十無子,得夢甚喜。自是,妻果娠;及臨蓐 ,光耀滿室,如星在几上時,因名「星兒」。機警非常。十六歲,及進士第。

異史氏曰:「樂子文章名一世 ,忽覺蒼蒼之位置我者不在是 ,遂棄毛錐如脫屣 ,此與燕頷投筆者 ,何以少異?至雷曹感一飯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豈神人之私報恩施哉,乃造物之公報賢豪耳。」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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