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小二

滕邑趙旺 ,夫妻奉佛,不茹葷血,鄉中有「善人」之目 。家稱小有 。一女小二,絕慧美,趙珍愛之。年六歲,使與兄長春,並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焉,同窗丁生,字紫陌,長於女三歲,文採風流,頗相傾愛。私以意告母,求婚趙氏。趙期以女字大家 ,故弗許。未幾,趙惑於白蓮教 ;徐鴻儒既反 ,一傢俱陷為賊。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 ,一見輒精。小女子師事徐者六人,惟二稱最,因得盡傳其術。趙以女故,大得委任。

時丁年十八,游滕泮矣 ,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投徐麾下 。女見之喜,優禮逾於常格。女以徐高足,主軍務;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閒 。丁每宵見,嘗斥絕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否 ?」女云:「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龍 ,所以故,實為卿耳。左道無濟,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憮然為間 ,豁然夢覺 ,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入陳利害,趙不悟,曰:「我師神人,豈有舛錯 ?」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 。出二紙鳶 ,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展翼 ,似鶼鶼之鳥 ,比翼而飛。質明 ,抵萊蕪界 。女以指拈鳶項,忽即斂墮。遂收鳶。更以雙衛,馳至山陰里,托為避亂者,僦屋而居 。

二人草草出 ,嗇於裝 ,薪儲不給 。丁甚憂之。假粟比舍 ,莫肯貸以升斗。女無愁容,但質簪珥 。閉門靜對,猜燈謎 ,憶亡書 ,以是角低昂;負者,駢二指擊腕臂焉。西鄰翁姓,綠林之雄也。一日,獵歸 。女曰:「『富以其鄰』 ,我何憂?暫假千金,其與我乎!」丁以為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 。」乃剪紙作判官狀 ,置地下,覆以雞籠。然後握丁登榻,煮藏酒,檢《周禮》為觴政 周禮》為觴政:意謂翻閱《周禮》的字句,據以定罰酒之數。《周禮》,書名,原名《周官》,封建時代列為經書。觴政,猶言酒令。">:任言是某冊第幾葉 ,第幾人,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 。既而女適得「酒人 」,丁以巨觥引滿促釂 。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翻卷,得「鱉人 」。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瀝授爵 。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鱉飲 。」方喧競所,聞籠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啟籠驗視,則布襄中有巨金,纍纍充溢。丁不勝愕喜。後翁家媼抱兒來戲,竊言:「主人初歸,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宮自內出。言:『我地府司隸也 。太山帝君會諸冥曹 ,造暴客惡籙 ,須銀燈千架,架計重十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主人駭懼,焚香叩禱,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 ,地亦遂合。」夫妻聽其言,故嘖嘖詫異之 。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廝婢,自營宅第。

里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 ,逾垣劫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則編菅爇照 ,寇集滿屋。二人執丁;又一人探手女懷。女袒而起,乾指而呵曰 :「止,止!」盜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痴若木偶。女始著褲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 ,逼令供吐明悉。乃責之曰:「遠方人埋頭澗谷 ,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有 ,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封者哉 ?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盜叩謝而去。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齎金往贖長春之幼子以歸。兒時三歲,養為己出,使從姓丁,名之承祧。於是里中人漸知為白蓮教戚裔 。適蝗害稼,女以紙鳶數百翼放田中,蝗遠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里人共嫉之,群首於官 ,以為鴻儒餘黨,官瞰其富 ,肉視之 ,收丁。丁以重賂啖令,始得免。女曰:「貨殖之來也苟 ,固宜有散亡。然蛇蠍之鄉 ,不可久居。」因賤售其業而去之,止於益都之西鄙 。

女為人靈巧,善居積,經紀過於男子。常開琉璃廠 ,每進工人而指點之 ,一切棋燈,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數年,財益稱雄。而女督課婢僕嚴 ,食指數百無冗口 。暇輒與丁烹茗著棋,或觀書史為樂。錢穀出入,以及婢僕業,凡五日一課;女自持籌,丁為之點籍唱名數焉 。勤者賞賚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 。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餚酒,呼婢輩度俚曲為笑 。女明察如神,人無敢欺。而賞輒浮於其勞,故事易辦。村中二百餘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以此無游情。值大旱,女令村人設壇於野,乘輿野出,禹步作法 ,甘霖傾注,五里內悉獲沾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嘗障面 ,村人皆見之。或少年群居,私議其美;及覿面逢之 ,俱肅肅無敢仰視者 。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錢,使采荼薊 ,幾二十年,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山左大飢 ,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飢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

異史氏曰:「二所為,殆天授,非人力也 。然非一言之悟,駢死已久 。由是觀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誤入匪僻以死者 ,當亦不少。焉知同學六人 ,遂無其人乎?使人恨不遇丁生耳 。」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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