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珠兒

常州民李化 ,富有田產。年五十餘,無子。一女名小惠,容質秀美,夫妻最憐愛之。十四歲,暴病夭殂 ,冷落庭幃,益少生趣。始納婢,經年余,生一子,視如拱壁 ,名之珠兒。兒漸長,魁梧可愛。然性絕痴,五六歲尚不辨菽麥;言語蹇澀 。李亦好而不知其惡。會有眇僧 ,募緣於市 ,輒知人閨闥,於是相驚以神;且雲,能生死禍福人。幾十百千,執名以索,無敢違者。詣李募百緡 。李難之。給十金,不受;漸至三十金。僧厲色曰:「必百緡,缺一文不可!」李亦怒,收金遽去。僧忿然而起曰:「勿悔,勿悔!」無何,珠兒心暴痛,巴刮床席 ,色如土灰。李懼,將八十金詣僧乞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為?」李歸而兒已死。李慟甚,以狀訴邑宰。宰拘僧訊鞫,亦辨給無情詞 。笞之,似擊鞔革 。令搜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幟五。宰怒,以手疊訣舉示之。僧乃懼,自投無數 。宰不聽,杖殺之。李叩謝而歸。

時已曛暮 ,與妻坐床上。忽一小兒,㑌儴入室 ,曰:「阿翁行何疾?極力不能得追。」視其體貌,當得七八歲。李驚,方將詰問,則見其若隱若現,恍惚如煙霧,宛轉間,已登榻坐。李推下之,墮地無聲。曰:「阿翁何乃爾 !」瞥然復登。李懼,與妻俱奔。兒呼阿父、阿母,嘔啞不休。李入妾室,急闔其扉;還顧,兒已在膝下。李駭,問何為。答曰:「我蘇州人 ,姓詹氏。六歲失怙恃 ,不為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戲門外,為妖僧迷殺桑樹下,驅使如倀鬼 ,冤閉窮泉 ,不得脫化 。幸賴阿翁昭雪,願得為子。」李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兒曰:「但除斗室 ,為兒設床褥,日澆一杯冷漿粥,餘都無事。」李從之。兒喜,遂獨卧室中。晨來出入閨閣,如家生。聞妾哭子聲,問:「珠兒死幾日矣?」答以七日。曰:「天嚴寒,屍當不腐。試發冢啟視,如未損壞,兒當得活。」李喜,與兒去,開穴驗之,軀殼如故。方此忉怛 ,回視,失兒所在。異之,舁屍歸。方置榻上,目已瞥動;少頃呼湯,湯已而汗 ,汗已遂起。

群喜珠兒復生,又加之慧黠便利 ,迥異曩昔。但夜間僵卧,毫無氣息,共轉側之,冥然若死。眾大愕,謂其復死;天將明,始若夢醒。群就問之。答云:「昔從妖僧時,有兒等二人,其一名哥子。昨追阿父不及,蓋在後與哥子作別耳。今在冥間,與姜員外作義嗣 ,亦甚優遊。夜分,固來邀兒戲。適以白鼻騧送兒歸 。」母因問:「在陰司見珠兒否?」曰:「珠兒已轉生矣。渠與阿翁無父子緣,不過金陵嚴子方 ,來討百十千債負耳。」初,李販於金陵,欠嚴貨價未償,而嚴翁死,此事無知者。李聞之,大駭。母問:「兒見惠姊否?」兒曰:「不知。再去當訪之。」

又二三日,謂母曰:「惠妹在冥中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滿頭髻;一出門,便千百作呵殿聲 。」母曰:「何不一歸寧 ?」曰:「人既死,都與骨肉無關切。倘有人細述前生,方豁然動念耳。昨托姜員外,夤緣見姊 ,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與言父母懸念,渠都如眠睡。兒云:『姊在時,喜綉並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綾子上 ,姊就刺作赤水雲。今母猶掛床頭壁,顧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會須白郎君 ,歸省阿母。』」母問其期,答言不知。

一日謂母:「姊行且至,僕從大繁,當多備漿酒。」少間,奔入室曰:「姊來矣!」移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諸人悉無所見。兒率人焚紙酹飲於門外,反曰:「騶從暫令去矣 。姊言:『昔日所覆綠錦被,曾為燭花燒一點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啟笥出之。兒曰:「姊命我陳舊閨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與阿母言。」

東鄰趙氏女,故與惠為繡閣交。是夜,忽夢惠襆頭紫帔來相望 ,言笑如平生。且言:「我令異物,父母覿面,不啻河山 。將借妹子與家人共話,勿須驚恐。」質明 天剛亮。">,方與母言。忽仆地悶絕,逾刻始醒,向母曰:「小惠與阿嬸別幾年矣,頓鬖鬖白髮生 !」母駭曰:「兒病狂耶?」女拜別即出。母知其異,從之。直達李所,抱母哀啼。母驚不知所謂。女曰:「兒昨歸,頗委頓 ,未遑一言。兒不孝,中途棄高堂,勞父母哀念,罪何可贖!」母頓悟,乃哭。已而問曰:「聞兒今貴,甚慰母心。但汝棲身王家,何遂能來?」女曰:「郎君與兒極燕好 ,姑舅亦相撫愛 ,頗不謂妒丑。」惠生時,好以手支頤;女言次,輒作故態,神情宛似。未幾,珠兒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別泣下,曰:「兒去矣。」言訖,復踣,移時乃蘇。

後數月,李病劇,醫藥罔效。兒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頭,一執鐵杖子,一挽苧麻繩,長四五尺許,兒晝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備衣衾。既暮,兒趨入曰:「雜人婦,且避去,姊夫來視阿翁。」俄頃,鼓掌而笑。母問之,曰:「我笑二鬼,聞姊夫來,俱匿床下如龜鱉。」又少時,望空道寒暄,問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至門外,卻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鎖馬鞅上 。阿父當即無恙。姊夫言:歸白大王,為父母乞百年壽也。」一傢俱喜。至夜,病良已,數日尋瘥。

延師教兒讀。兒甚慧,十八入邑庠 ,猶能言冥間事。見里中病者,輒指鬼祟所在,以火爇之,往往得瘳。後暴病,體膚青紫,自言鬼神責我綻露 ,由是不復言。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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