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病危篤 ,自知不起,謂妻曰:「永訣在旦晚耳。我死後,嫁守由汝 ,請言所志。」妻默不語。耿固問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恆情 。明言之,庸何傷 !行與子訣 ,於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斷也 。」妻乃慘然曰:「家無儋石 ,君在猶不給,何以能守?」耿聞之,遽握妻臂,作恨聲曰:「忍哉!」言已而沒。手握不可開。妻號。家人至,兩人攀指,力孽之 ,始開。

耿不自知其死,出門,見小車十餘兩 ,兩各十人,即以方幅書名字,粘車上。御人見耿,促登車。耿視車中已有九人,並己而十。又視粘單上,己名最後。車行咋咋 ,響震耳際,亦不自知何往。俄至一處,聞人言曰:「此思鄉地也。」聞其名,疑之。又聞御人偶語云 :「今日㔍三人 。」耿又駭。及細聽其言,悉陰間事,乃自悟曰:「我豈不作鬼物耶?」頓念家中,無復可懸念,惟老母臘高 ,妻嫁後,缺於奉養;念之,不覺涕漣。又移時,見有台,高可數仞,遊人甚夥;囊頭械足之輩,嗚咽而下上,聞人言為「望鄉台」 。諸人至此,俱踏轅下,紛然竟登。御人或撻之,或止之,獨至耿,則促令登。登數十級,始至顛頂。翹首一望,則門閭庭院,宛在目中。但內室隱隱,如籠煙霧。凄惻不自勝。回顧,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問耿。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為東海匠人 。見耿零涕,問:「何事不了於心?」耿又告之。匠人謀與越台而遁。耿懼冥追 ,匠人固言無妨。耿又慮台高傾跌 ,匠人但令從己。遂先躍,耿果從之。及地,竟無恙。喜無覺者。視所乘車,猶在台下。二人急奔。數武,忽自念名字粘車上,恐不免執名之追;遂反身近車,以手指染唾,塗去己名,始復奔,哆口壘息 ,不敢少停。少間,入里門,匠人送諸其室。驀睹已屍,醒然而蘇。

覺乏疲躁渴,驟呼水。家人大駭,與之水,飲至石余。乃驟起,作揖拜伏;既而出門拱謝,方歸,歸則僵卧不轉。家人以其行異,疑非真活;然漸覘之,殊無他異。稍稍近問,始歷歷言其本末 。問:「出門何故?」曰:「別匠人也。」「飲水何多?」曰:「初為我飲,後乃匠人飲也。」投之湯羹,數日而瘥。由此厭薄其妻,不復共枕席雲。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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