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沙上有印,風中有音,光中有影 蓮花

很多孩子。皮膚黑、眼睛亮的孩子。觀光客還不是這麼多,所以孩子們並不沖著你跑過來,伸出手說,「一美金。給我一美金。」他們自顧自地玩。我看見小學放學,一百多個孩子不整齊地聚攏在操場上,七嘴八舌凌亂地唱歌,我猜是國歌,因為唱完之後,敬禮,兩個小毛頭在司令台上各站一邊,扯動扯動,一面破破的國旗就從那旗杆上慢慢被扯下來了。另一個小毛頭在台上咕嚕咕嚕說了什麼口號,孩子們忽然就轟一下四散。大部分奔向校門口正在等候的家人,小部分留下來,有開始在操場上追逐,掀起一陣塵土。兩個小男生,爬上了牆頭,面對著老街,有一會兒沒一會兒地說話,踢著腿。

一個更小的男孩,在路邊和哥哥燒木柴。撿出一小節松果大小的燃著星火的柴,手裡拿著一條柳枝,開始抽打那小火球,姿態像那高貴的人在打高爾夫球。兩兄弟就那麼一路追著火球打,打過街去了。

琅勃拉邦夾在南康河和湄公河交匯的地方,是個半島。小小一個不到三萬人的小鎮,確有三十多座寺廟。即使聯合國不指定它為文化遺產,你來了,也看得出這小鎮不尋常。從湄公河這一邊,上岸處的石階竟然如此宏偉氣魄,有帝國的架勢。低頭專心拾梯直上,一抬頭就看見大廟,黑色的沉潛肅穆,金色的激越燦爛,把激越燦爛織入沉潛肅穆中,美得強烈。

穿過大廟庭院,到南康河岸,河岸石欄竟然還完整。在每一個引向河床的石階入口,都有一枚石雕的蓮花。佛經用來形容蓮花的四個詞,「一香、二凈、三柔軟、四可愛」,我倒覺得適合拿來形容嬰兒,其純潔光明,大概也是一致的。

立在岸上遠眺南康河,對岸樹林濃郁,草木蔥然。水流平靜,在黃昏的柔光里,像一條發亮的絲帶,汨汨匯入湄公。河床積土上,農人在耕種,漁人在撒網,孩子們在奔跑踢球,幾頭水牛從河裡站了起來,走向沙岸,激起一堆水鳥嘩然而散。我想起《起世經》里描寫宇宙的起源:

彼諸山中。有種種河。百道流散。平順向下。漸漸安行。不緩不急。無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淺易涉。其水清澄。眾華覆上。闊半由旬。水流遍滿。諸河兩岸。有種種林。隨水而生。枝葉映覆。種種香華。種種雜果。青草彌布。眾鳥和鳴。

一個僧人從我身邊走過。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赤腳踢球,激起一陣黃沙。

《起世經》是這麼寫的,但是我手上的這本德文書告訴我,這個國家的六百萬人,平均壽命不到五十五歲,一半的孩子們長期營養不良,將近百分之四十的人,沒有學可上,不識字。

另一本書告訴我,在一九六四到一九七三的十年之間,美國的轟炸機飛來這裡五十八萬趟,丟下了兩百萬公噸的火藥,是二戰時轟炸德國的兩倍分量。那時的寮國只有三百多萬人,因此平均每人所「獲得」的火藥量是軍事史上前所未有的。

並沒有人和寮國開戰,是美國為了打越共,便在寮國丟了八千萬個集束彈。稱「集束彈」,好像在說一束花,其實就是一個「母彈」都下去可以開出十幾個到上百個「子彈」來,散至各處,擴大範圍。一個「子彈」像一個網球那麼大。八千萬個集束彈丟進這蓮花的國度,問題是,百分之十到三十的集束彈不會頓時開炸,而是滾落到森林裡,默默躺在草叢裡,等候戰爭結束,等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農民來除草開墾時,或者孩子們闖來追兔子時,突然爆開。

也就是說,轟炸了十年之後,美國的轟炸機終於在一九七三年走了,但是在寮國的土地上留下了可能高達兩千四百萬枚隨時可以引爆的炸彈。二○○三年回頭數的時候,寮國人發現,在沒有戰爭的三十年里,五千七百個人被炸死,五千六百個人被炸傷殘廢。還有大眼睛的水牛,在稻田裡吞了炸彈而爆炸。

遠遠有兩個孩子玩著過來了。是那對兄弟,一人一支柳條,在輪流抽打一個松果大的小火球,跟著火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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