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第一百回至第一百零八回之謎(1)——獄神廟之謎

上一講最後,我說在曹雪芹的全本《紅樓夢》第一百回到一百零八回這個情節單元,會有獄神廟的故事。我的根據是什麼?

脂硯齋和畸笏叟是編輯過曹雪芹的全本《紅樓夢》的,不光是看過,還謄抄、編輯過。脂硯齋和畸笏叟,有專家考證出,實際是同一個人在兩段不同時期里的不同署名,這個觀點可供參考。無論脂硯齋和畸笏叟是一是二,肯定是和曹雪芹關係很親密的人,看過曹雪芹的全本《紅樓夢》,一邊整理書稿,一邊寫下批語。第二十回,寫寶玉厭惡的奶媽李嬤嬤到了他的住處,嘮嘮叨叨排揎屋裡的丫頭們,順嘴提起茜雪被攆一事,在這個地方,有條署名畸笏叟的批語:「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

前面有一個角色叫茜雪,她的戲不多,有一次出現很多讀者都忽略了,第七回,寶玉和黛玉在一塊玩,這時候聽到一個消息,說寶釵身上不大好,寶玉並不願意親自去看望寶釵,就打發一個丫頭去問候一下,所打發的這個丫頭,就是茜雪。到第八回,茜雪惹出一場風波,叫「楓露茶風波」,我在前面講座里講過,在這兒不展開了。寶玉當時喝醉了,大發脾氣,嘴裡就嚷,攆出去攆出去,他其實心裡想的是要攆他的奶媽李嬤嬤,但是,他撒氣是沖著茜雪,他把茶盅子摔了,茶濺到茜雪的裙子上了,這個響動比較大,因為當時寶玉和黛玉是跟著賈母住,在一個大空間裡面,賈母聽見這噪音就不高興,就問怎麼回事。往後讀我們就發現,最後果然攆人了,被攆的不是李嬤嬤,反而是茜雪,茜雪很冤屈,她沒做錯什麼事,就被攆出去了。前八十回里,「楓露茶風波」後,有幾處通過別的人提到茜雪被攆,但她再沒有出現。有些讀者就以為茜雪的戲結束了,以為她只是隨便那麼一寫,寫完隨便那麼一丟的過場雜角。但是畸笏叟整理過八十回後書稿,深知曹雪芹的精妙構思,就寫下這條批語,提醒說,前面寫到提到茜雪,都不是關於她的「正文」,她的「正文」將在獄神廟那一回呈現。

曹雪芹的《紅樓夢》的寫法就是這樣的,很有趣,很多角色平常都是配角,會有相關的文字,但都不算「正文」;處在舞台前面的、聚光燈圈著的,可能是寶玉、黛玉、寶釵、湘雲,其他人物只是後面的陪襯。比如說迎春、惜春都是這樣。但是到了某一回,這個做陪襯的配角,就有可能一下子提升為主角,在那一回裡面,對這個人物給予重點描寫,像迎春,別的段落里她都只是配角,就算給她一個用花針穿茉莉花的特寫鏡頭,戲份不多,但是到第七十三回,曹雪芹用半回書寫「懦小姐不問累金鳳」,那一回她就成為一個大主角了,如果改編成戲曲折子戲,扮演她的演員一定會掛頭牌。惜春也是這樣,前面戲份清淡,但是到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之後,她「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成為那場戲的中心人物。第七十三回里迎春「呈正文」,第七十四回里惜春「呈正文」,那麼茜雪會在八十回後的某一回「呈正文」。在高鶚的續書里,沒有這樣的「正文」,既沒有獄神廟,也沒有茜雪出現。

畸笏叟在第二十回的批語還很明確地告訴我們,茜雪在獄神廟幹什麼呢?她「慰寶玉」,慰問入獄的寶玉去了。那麼這部分文字現在還有沒有呢?很遺憾,不要說現在我們找不著,畸笏叟自己就已經找不到了。批語說:「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到第二十六回,畸笏叟又有一條批語:「獄神廟有茜雪、紅玉一大迴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透露出來,在獄神廟那段故事裡,不僅有茜雪,紅玉也會出現。紅玉,就是林紅玉,榮國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因為她跟黛玉同姓,名字里又重著寶玉的玉,有點討主子嫌,後來簡稱小紅。究竟怎麼回事呢?很神秘。

那麼,曹雪芹的全本《紅樓夢》後面,有關於獄神廟的情節,能不能探佚出來呢?是可以的。當然,首先要弄清楚,什麼叫獄神廟啊?這廟名挺新鮮的,難道監獄裡會有廟?廟裡會供個獄神?有人總認為小說就是統統虛構,就算曹雪芹寫了個獄神廟,那也是他虛構的。

古往今來,人類寫出各種各樣的小說,全然沒有生活依據,絕對虛構的小說文本,是有的。但我一再強調,《紅樓夢》不是全然虛構的,它的文本特點,是「真事隱」後「假語存」,他寫的這些故事,不光是人物,包括空間,往往都是有原型的。書裡面所寫到故事空間,他有模糊化的一面,卻也有可以尋蹤躡跡,確切指認的例子,你如果去實地勘察,甚至今天都還能夠找到。

比如書里寫賈璉偷娶尤二姐,他在榮國府不遠的一個院子里包二奶,就是瞞著正妻王熙鳳,把尤二姐秘密包養下來了,書里寫明那個包養尤二姐,而且尤老娘和尤三姐也過去一起住的院子,是在「榮寧街後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早有紅學家考據出來,《紅樓夢》里所寫的寧國府、榮國府的位置,應該就在京城的西北部,薛寶釵在元妃省親時題詠大觀園,第一句就是「芳園築向帝城西」嘛。寧國府在榮國府東邊,其原型已很難指認,但榮國府的原型,很可能就是現在對外開放可以參觀的恭王府及其花園的前身——注意,是其前身,而不是咸豐、同治、光緒年間恭親王奕忻時期,也不是乾隆時代和時期,而是康熙朝,那地方存而又廢的王府——你現在去做考察,這種考察學術上叫田野考察,從恭王府再向西北,約二里遠近,北京西城廠橋地區,你去轉悠搜尋,就會發現有一條衚衕叫花枝衚衕,衚衕就是巷,你跟老居民打聽,他們會告訴你,清代那條衚衕就是那個名字,直到今天始終保留下它的名稱。就說明曹雪芹寫這個故事,他是連故事發生的空間有的都是有原型的——榮國府和大觀園的原型是恭王府前身,賈璉包養尤二姐那空間原型,他就連名稱都沒怎麼改。

那麼,有沒有供著獄神的那樣一種廟呢?是有的。北京現在因為變化很大,找不到了。但是,在全中國找一找,是可以找到的。我前幾年就特意到河南南陽去,找到了獄神廟。

河南省西南部的南陽市,有一個保存得很完整的清代縣衙,其建築群至今基本上維持著清代的風貌,現在作為縣衙博物館對外開放。當地人對之很自豪,說「北有龍頭,南有龍尾」,「龍頭」指紫禁城,是統治全中國的皇帝居住和行使皇權的空間;皇帝為了統治這個國家,在各個地方要設很多衙門,包括各個縣都有縣衙,縣衙作為基層政權機構,就可以比喻成「龍尾」。這個縣衙保留著它附屬的監獄。

我去參觀監獄,一走到門口就覺得人,監獄大門上有一個怪獸的形象,這個怪獸有臉無身,血盆大口裡露出很大的獠牙。這個怪獸在過去是有講頭的,叫做狴犴,是傳說里吃東西不吐骨頭,很兇的一種猛獸,把它擱在監獄大門上頭,象徵著監獄的權威性和殘酷性,就是給你無聲的警告:你別犯法,你犯法,你就被吞進狴犴的嘴裡了。

邁進狴犴下面的門以後,發現前面有一個小院子,這個院子北房是一個廟,東西廂房是當年獄卒值班的地方,然後有南牆,南牆兩邊有兩個門,分別通往男監和女監。男監和女監之間有牆隔開。南牆那兒有一個水井,井口特別小,我當時問博物館的人,這個水怎麼打啊?他告訴我,要用特製的、特別小的桶來汲水,為什麼?防止犯人被押送過程當中,想不開,去投井自殺。那井口小得即使最瘦的人,也不能把自己裝進去。

監獄外院北房是一個廟堂。我走進去,正中佛龕里供著一個神像,是一個慈眉善眼的老人,很長的鬍鬚,他右手捋著自己鬍鬚,很有威嚴的樣子。這個泥胎塑的是誰呢?他怎麼會是一個神呢?這個人就是我們中國歷史傳說當中的堯、舜、禹時代,舜那個時期的一個大臣。他是中國司法制度的最早的創建者,他的名字叫做皋陶。這個陶字寫出來是陶醉的陶,但是讀的時候他的名字要讀做「高搖」。

舜那個時期,社會生產力低下,社會物質財富很匱乏,人們也沒有什麼私有財產,所以也很少有什麼犯罪行為。隨著生產力逐步提升,一個部族所獲取的東西可能就會多一些了。比如部族首領帶著大家打獵,獵到一隻野豬,把野豬分解了,大家分肉塊,那個時候是一個很平均的社會,每人都分到一塊。也可能有一個人當時他產生了貪心,把別人分的那塊偷過來,被發現了。當時舜的一個叫皋陶的大臣,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偷東西不對,那怎麼處置他呢?皋陶就拿著一個樹枝,以那竊賊為圓心,在地上劃一個圓圈,說你不能出這個圓圈,你就在這兒站著反省,對他進行懲罰。那個時候民風很純樸,人的想法也很簡單,那人就乖乖站在裡頭,再不敢動。這就叫「畫地為牢」,那圓圈就是最早的監獄。現在如果再這麼設監獄還行不行啊?不行了。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監獄也成為很複雜的一個存在,要有柵欄,要有高牆、電網了。但是皋陶畢竟是我們中國最早的司法部長,他發明了監獄,雖然當時只是一個圓圈,但是那就是監獄的雛形,因此皋陶後來就成為監獄之神,清代的監獄裡就建造了獄神廟,供奉他。

監獄裡供奉皋陶,在清代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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