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心語 惜春懶畫大觀圖

惜春作畫,常被認為是《紅樓夢》中可以與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卧相媲美的一個場景。在由《紅樓夢》文本衍生出的繪畫、雕塑等造型藝術里,惜春作畫被一再表現,例如天津民間藝術大師泥人張,就有惜春作畫的情景泥塑,那作品大約創作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原作據說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它被一再地複製,當做高檔工藝美術品出售,流傳到海外,其照片也被當時許多報刊雜誌廣泛刊登,給我個人留下的印象極其深刻,現在一閉眼,還恍若就在眼前。

記憶里,那作品的妙處,就是不僅塑造出了畫案前捏筆凝神構思的惜春,還環繞著那畫案,塑造出了一旁觀賞的寶玉、黛玉、寶釵、湘雲、探春等諸多的形象,個個獨具與性格吻合的神態,而且布局疏密得宜,整體上氤氳出一種詩情畫意。

但是後來對《紅樓夢》作文本細讀,就發現其實在前八十迴文本里,並沒有一段文字具體地描摹出惜春作畫的情況,更沒有眾人圍觀欣賞的那麼一惜春懶畫大觀圖個場景。只在第四十五回里,有淡淡的這麼幾句:「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拿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裡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都往那裡來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再有就是第四十八回,李紈領著眾人到了惜春那裡,「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有觀畫的交代,並無作畫的描寫,而且惜春顯得憊懶不堪。那麼,曹雪芹會在八十回後去描寫惜春作畫嗎?書至七十四回,沒等外頭抄進來,賈府窩裡斗,自己已經抄檢大觀園了,而惜春就「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了,她的大丫頭入畫,在她堅持下被尤氏帶走,這當然是一個喻意——「入畫」已去,還能有作畫的心情和舉動嗎?曹雪芹在後二十八回里,肯定更不會有惜春精心作畫、眾人圍賞的描寫。

但是,惜春作畫,歷來的讀者都有一種「作者未寫我自寫」的閱讀想像。一位「紅迷」朋友乍聽我說書里並沒有泥人張塑出的那樣一個場景,頗為疑惑:「真的嗎?」後來他回去細檢全書,證實果然如此。那位「紅迷」朋友感嘆:「曹雪芹真大手筆!其不寫之寫,也能令讀者獲得豐富的審美感受啊!」

惜春這個角色,曹雪芹從其大丫頭的命名上,就預設出她有一定的繪畫才能。賈氏四姝——元、迎、探、惜,名字諧「原應嘆息」;大丫頭呢,分別是抱琴、司棋、待書、入畫。這意味著她們出生在詩禮之家,都有一定的文化修養,元春可能會操琴,迎春在書里有下棋的表現,探春所居住的秋爽齋(又叫秋掩書屋)里的布置,顯示出她絕非一般的書法愛好者,而惜春呢,明說她會畫畫兒。附帶說一下,諸多古本裡面,探春的大丫頭有「侍書」、「待書」兩種寫法,都說得通,但比較而言,更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的,應該是「待書」,「待書」與「入畫」形成巧妙的對應:一個是「等待書寫出來」,一個卻是「已經畫了出來」。

惜春平時作畫,不過是隨興消遣。探春平時揮毫,卻是大家風範——屋裡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十數方寶硯,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好生了得!書里沒怎麼具體描寫惜春屋裡的景象,據惜春自己說,她並沒有什麼正經的畫具,「不過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滕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枝著色筆就完了」,用如此簡單的工具和材料,只能是畫些寫意的小品,氣象比探春揮灑書法,相去很遠。惜春本來不過是來了情緒,隨便畫上幾筆。沒想到,卻突然被府里老祖宗賈母,派定了一樁浩大的繪畫工程。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她到大觀園裡足逛。在園中最關鍵的一個景點沁芳亭——那裡能夠觀覽到園中最精華的部分——賈母坐在丫鬟鋪在欄杆榻板的大錦褥子上,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麼得到那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真有那麼個地方。誰知我今兒進了這園子一瞧,竟比那畫兒上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聽劉姥姥這麼說,賈母就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偏又反應過度,跑過去拉著惜春的手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脫生的罷。」這麼一來,惜春就等於被規定了一項任務——畫大觀園全景圖。

賈母派惜春畫大觀園全景圖,當然並非真是把畫成的巨作送給劉姥姥,劉姥姥即使一直記得這件事,也肯定不會主動來討要這樣一幅長卷。看去似乎只是因戲言而起,實際上賈母命惜春畫這個作品,有她內心的一種需求,這位自稱以重孫媳婦身份嫁進賈家,歷經五十四年,眼見賈家又有了重孫媳婦的老祖宗(她說這話在第四十七回,那時賈家的重孫子媳婦應該是賈蓉續娶的妻子——通行本寫作「胡氏」,不對,曹雪芹筆下,是許氏),深知整個家族實際上已經進入了黃昏期,但她仍執拗地要精細地享受眼下的每一時刻,要把「夕陽無限好」通過孫女兒惜春的畫筆,永駐自己和家族心中。

賈母對這幅(應該是畫成一個至少幾米長的捲軸)畫兒,非常重視。本來,似乎把大觀園的園林勝景畫下來,也就行了,但賈母有明確的指示,惜春聽了這樣訴苦:「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了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上細畫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上細畫樓台」是什麼意思?「上細畫」就是工筆細繪,惜春原來畫寫意小品,可能也偶爾畫幾筆亭台樓閣,不過是筆到意到,點到為止,現在按賈母的指示必須「上細畫」那些園子里的樓台,這已經不對惜春的專長,何況賈母定下的主題是「園中行樂」,此圖完成如果題款,還不能題為《大觀園全景圖》,必得題為《大觀園行樂圖》才行,行樂,就必須畫上不少的動態人物。中國畫凡寫意的這一派,畫人物都比較弱,甚至根本不涉及人物題材,像我們所熟知的近代國畫大師齊白石,他的寫意畫,精彩的還是蝦米小雞蝌蚪,或菜蔬花卉,人物畫數量少,精彩的更少。

賈母的命令,在賈府就是聖旨,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能做到的固然馬上就去做,做不到的,創造條件也一定要將其完成。惜春向大觀園的詩歌團體海棠社請一年的假,來爭取完成這樁艱難的創作任務(後來是先給她半年的「創作假」);薛寶釵大展通才,本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聖訓,不僅發揮了一番關於繪畫的高論,還在具體的畫具、原料、輔助器材方面開列出了長長的單子;鳳姐作為管家,也騰出工夫先到府里倉庫尋出許多工具原料,欠缺的又安排人拿著銀子到外面去購買齊全,並且寶玉又宣稱將代為去向兩位會畫畫的清客相公——一位詹光字子亮的擅畫工細樓台,一位程日興畫仕女美人是絕技——諮詢,後來更找出了當年建造省親別墅的圖紙,讓人先礬了絹,在上頭起了稿子,拿來作為藝術創作的基礎,真是諸事具備,只欠東風——東風就是惜春本人,但這東風卻懶懶遲遲,總未見其勁吹。

賈母算得是一位有相當學識和藝術鑒賞力的貴族婦女,她的「文藝思想」也並不保守,她在正經的「表演藝術家」(說書的「女先兒」)面前,能夠「破陳腐舊套」,按說她布置惜春繪製《大觀園行樂圖》,即使算不上是「內行領導內行」,起碼不能算是「外行領導內行」的「瞎指揮」。

賈母的審美情趣確實屬於上乘。雪天在大觀園裡優遊,「一看四面,粉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她就問身邊的人:「你們瞧這雪坡上配上他這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樣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這樣好。」在這之前,她已經視察過惜春的住處,「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只問畫兒畫的在那裡。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托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惜春提出的客觀困難,在越來越冷的嚴冬是無法克服的,賈母作為其「創作任務」的命令者,卻絲毫不考慮創作者的難處,只嫌惜春「托懶」,宣布「年下就要」,而且,在看到寶琴、小螺雪坡抱梅的「鏡頭」後,更再命令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只得應了。

惜春畢竟還缺乏「藝術家的脾氣」。我們都應該記得,賈府里是有真正的藝術家的,那就是齡官。齡官是賈府為準備元妃省親,專門派賈薔往姑蘇買來的十二個小戲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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