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心語 五月之柳夢正酣

大觀園是怎樣的景象?《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回對之有細緻入微的描寫。那些宏大的華麗空間不去說它了,在賈政和一群清客以及賈寶玉初游大觀園時,有一筆過場戲性質的描寫: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光這些點綴在正景之間的園林小品,就足令人心醉神迷了。

曹雪芹有意不在前面把大觀園的景物寫盡,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一把子四根水蔥」的美人兒來榮府客居,壽怡紅擺壽筵,以及第七十六回中秋品笛、黛湘聯詩等後面的情節里,他很自然地補充描寫了大觀園裡的許多景物,如秋爽齋、紅香圃、蘆雪廣、凸碧堂、凹晶館、翠樾埭……

「劉姥姥進大觀園」,成為了一句流傳甚廣的民間俗語。已故著名文學理論家,也是紅學家的何其芳先生,曾提出過「典型共名說」,認為衡量一個文學形象夠不夠得上藝術典型,就看這一形象是否被廣大讀者當成了一種社會五月之柳夢正酣,生命存在的「共名」,比如賈寶玉,人們讀過《紅樓夢》以後,往往就會把生活中那種自己特別願意在少女群中玩耍,而少女們也都特別願意跟他交往,那樣的少男,稱做「賈寶玉」,因此判定賈寶玉達到了藝術典型的高度;像王熙鳳、林黛玉、劉姥姥……都達到了「共名」的效果。「她可真是個鳳辣子!」「你真是個林妹妹!」「我可真成劉姥姥進大觀園啦!」這類人們在生活里的隨口議論,都是這些文學人物因取得「共名」效應而可以判定為藝術典型的例證。但是,幾乎沒有人會對生活中的某人指認為「真是一個王夫人」,或感嘆「哪裡跑來個薛姨媽」。王夫人和薛姨媽儘管也是寫得頗為生動的文學人物,卻還夠不上是藝術典型。何其芳先生的立論在當時(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就受到一些人批評,引起不小的爭論,有興趣的人士可以找出當年那些論辯的文章來讀,不管讀後是否認同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說」,但是對何先生善於獨立思考,敢於發表新穎的見解,大概還都是會佩服的。任何學術課題,允許提出新說,容納「驚世駭俗」的見解,應該是推動學術進步的一個前提,海納百川,方呈浩瀚。

劉姥姥夠得上藝術典型,「劉姥姥進大觀園」也夠得上是典型的人生處境。所謂「劉姥姥進大觀園」,就是指一個大老粗,進入了一個他或她本沒有機會進入的高檔空間,意味著僥倖,也往往表示著「豬八戒吃人蔘果,那麼好的東西卻品不出味兒來」的意思。順帶說一下,以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說」來衡量《西遊記》里的角色,那麼孫悟空、豬八戒、唐僧、白骨精都能成為「共名」因而夠得上是藝術典型,沙和尚難以成為「共名」,因而就夠不上。

劉姥姥不僅是僥倖,簡直是幸運,賈母把她帶進大觀園讓她逛了個夠,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她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麼得也到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劉姥姥比豬八戒強一些,對大觀園這個「人蔘果」還算有點「比年畫還強」的審美感受,但從粗陋空間闖進精緻空間,她出恭後一個人迷路繞到了怡紅院,雖然對呈現於眼前的各種事物不斷吃驚,卻全然沒有審美愉悅產生,最後竟仰身倒在寶玉卧榻,一頓臭屁,酣然一覺。一個生命的慣常空間,養成了一個生命的慣常思維、慣常情感和慣常的行為方式,那是很難改變的,除非他或她還年輕,對於從現有的粗陋的生存空間掙脫出去,進入一個精緻的高層次空間,並且能在其中長久立足,還抱有熱切的憧憬與付諸行動的勇氣。

曹雪芹寫大觀園,最厲害的一筆,我以為是在第六十回,大觀園什麼模樣?「也沒什麼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大觀園宜作面面觀,在有的人眼裡,所看到的景色,竟不過爾爾。

那是誰眼裡的大觀園?

那樣形容大觀園的,是柳五兒。

柳五兒是內廚房管事柳嫂子的女兒。

大觀園建成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單設廚房,住在園子里的寶玉、李紈和眾姐妹們,到吃飯的時候還得走出大觀園,到上房,也就是王夫人那裡,或者賈母那裡去吃飯,這在書里是有描寫的。大觀園裡的丫頭們又到哪裡吃飯呢?書里沒有明確交代,估計更是要走出園子,去跟園子外的那些丫頭們一起吃飯。大觀園本身不小,出了大觀園到王夫人或賈母那邊,還要走很多路,到了秋冬和春寒時分,園子里的人吃飯真是很不方便。於是,作為榮國府實際上的總管,王熙鳳有一次就提出來,在大觀園後身單設一個廚房,也就是區別於府里總廚房的內廚房,專門供應住在園子里的主子和丫頭們的飯食。這是在第五十一回末尾交代的。王夫人首先贊同:「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裡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單給他們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裡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王熙鳳就更堅定地表態:「並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裡添了,那裡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於是拍板定奪,大觀園內廚房開張。

主子們一項新政的推行,會給下面僕役層里的一部分人帶來實際利益。「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從後面的描寫里我們看到,實際上被挑為內廚房總管的只是一個女人,就是柳嫂子。

柳嫂子原來在梨香院里管點事,可能就是那裡的廚子。梨香院原是榮國公用來打坐靜養的一個空間,一度閑置,薛姨媽一家從南方進京投奔榮國府後,在裡面住過,後來又從那裡搬到另一處院落。為籌備元妃省親,賈府派賈薔從南方買來十二個女孩子,訓練他們唱戲,每個女孩都認一個婦人為乾媽,十二個女孩也就是「紅樓十二官」,在梨香院集中居住排練時,女孩們和那裡的婦人們關係就很複雜,有處得好的,有處得不好的,而其中唱小旦的芳官,和柳嫂子關係非常之好。再後來,由於朝廷里薨了老太妃,元妃不再省親,貴族家庭不許演戲,賈府就解散了梨香院的戲班子,十二官里死掉了一個,有三個不願意留在賈府另謀生路去了,還有八個則被分配給賈府的主子當丫頭,芳官很幸運地被分配到了怡紅院,並且很快得到寶玉寵愛;八個留下的唱戲姑娘的乾媽,隨乾女兒到各房中為仆,而芳官的乾媽的親女兒春燕和小鳩兒,也正是怡紅院的丫頭,人際關係,交錯糾結,寫得很有意思。芳官的乾媽何婆,開始對芳官很不好,掌握著芳官的那份月錢,卻不往芳官身上使,芳官洗頭都洗不痛快,於是爆發了怡紅院里有名的「洗頭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芳官的乾媽對芳官很苛嗇,但是,柳嫂卻對芳官非常好,投桃報李,芳官因此也對柳嫂格外關照。

曹雪芹寫大觀園,寫大觀園裡的生命,是立體的寫法,他不僅寫主子,寫丫頭,也寫相對底層的僕役小廝,寫他們不同的生存狀態和生命訴求。第六十一回開頭,他特意寫了一段剃榪子蓋頭——榪子就是馬桶——的小廝,跟柳嫂子在后角門發生口角的情節,這些「過場戲」絕非可有可無的文字,而是使《紅樓夢》的文本更豐滿更精緻,更能揭示世道人心的精彩筆觸,建議大家讀時不要草草掠過。

那榪子蓋髮型的小廝,扭著柳嫂子,求她從園子里摘些果子來給他吃,柳嫂子就說他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意思是那小廝的舅母姨娘就是園子里承包管理果樹的,不問她們去要,卻要到自己跟前來。小廝聽了,就反唇相譏,揭出柳家的一樁隱私來,那就是柳家的女兒「有了好地方了」。柳家的不承認,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弔白的,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了?」那小廝就笑道:「別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哈,裡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了我們!」

柳家的女兒柳五兒,正謀求到「好地方」去「成個體統」,此事正進行中,尚未實現,但是,就連看角門的芥豆小廝,也都知悉。柳家的內牽,就是芳官,芳官已經跟寶玉推薦了柳五兒,因為林紅玉口角伶俐辦事爽快被王熙鳳要走,怡紅院的丫頭編製恰有空缺,柳五兒的補進,正逢機會。本來這事也不複雜,但是,柳五兒自己有個弱症,需調養好才行,而大觀園裡又正逢「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亂鬨哄的情況下,賈寶玉也顧不上點名要人。於是,雖然前景美妙,柳五兒一時卻還只能窩在大觀園之外,灰色生存。當然,因為她母親是大觀園內廚房的管事,她能夠進入角門,在大觀園後身作為廚房的那五間大房子內外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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