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本真貌揭秘 「紅樓二尤」的自救悲劇

這六回是關於「紅樓二尤」的故事。我覺得二尤的故事很可能也是曹雪芹從舊作《風月寶鑒》里取出融合到《紅樓夢》里來的。他融合得相當成功。把二尤設計成尤氏的兩個妹子,但卻又並無血緣關係。又把尤三姐和柳湘蓮勾連起來。曹雪芹在全書開篇就通過賈寶玉之口,提出了「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的驚人觀念,又在第五十九回通過春燕引用了賈寶玉的著名論斷:「女孩兒未出家,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變出許多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老,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注意周匯本跟以往通行本不同,第一句取「出家」的寫法,後面又取「再老老」的寫法,為何這樣寫,周先生在注釋中都加了說明。)六十四回前面的故事裡,他刻畫了「水作骨肉」的青春女性系列,也通過對許多「蠢婦」的描寫,使我們知道封建婚姻和禮教如何讓寶珠成了死珠再變成魚眼睛。但是到了這六回,他卻塑造了尤二姐和尤三姐這兩個出乎讀者意料的女性形象,進一步展拓了全書的社會景觀與思想內涵。

尤二姐和尤三姐剛出場時,都還未嫁。尤二姐雖然曾經指腹為婚,但婆家已經破落根本無力聘娶,後來拿去十兩銀子退婚,對方也就畫押認可。按說,她們也該是如水之純,是兩顆寶珠。但曹雪芹寫她們,一出場就輕浮浪蕩,還跟讀者交底,說她們跟賈珍、賈蓉「素有聚之誚」,這可不是一般的不潔凈。這種動物據說是亂倫交配的,「聚」就是指父子兩輩與同樣的女子鬼混,而且珍、蓉父子這方面的穢行聲播於外,被人私下裡譏議嘲笑。二尤這樣的女子,儘管未嫁,早已破身,雖可能有被脅迫的一面,卻也是自己半推半就,她們算不得是「水作的骨肉」、「無價的寶珠」,勉強喻水,也只能是雨後泥窪中的髒水;勉強喻珠,也只能算半死的渾濁之珠。

但曹雪芹下筆寫她們,雖然冷靜地寫出了她們的浮浪,卻又透露出無限的惋惜與憐惜。他在這六回書里,實際上寫的是兩個塵世不潔凈的女子,努力救贖,卻終於還是不能修成正果,一個壯烈自刎,一個凄慘吞金,成為封建社會漫漫長夜裡的兩個犧牲品。

曹雪芹在第五十九回,通過春燕轉述寶玉的話,實際上是說出了他自己的話,那段話的中心意思是,那個社會的婚姻會使本來純潔的女子變質。閨中女兒一出家(走出家門嫁人),就被組織到了那個社會的權力結構中,成為利益集團維護既得利益、爭奪更多利益的工具之一,喪失了原有的自然狀態——而青春少女的原生態,是最純凈最美麗的。當然,他在使用這個論斷時是具有變通性的。比如對鳳姐,對李紈,對尤氏,這些女性已經出嫁,也確實各自都受到男權社會一定的污染——鳳姐戀權貪財,尤氏順從獨夫,李紈在關鍵時刻自私而不能積陰騭——但他依然沒把她們當成「死珠」、「魚眼」,而是準確而細膩地刻畫出她們尚存的天然善美——鳳姐理家中的人情面,尤氏處世中的寬厚面,李紈對待弟妹的溫馨面。

也許是曹雪芹刻意要把自己的女性觀補充得更完整而避免片面,他寫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故事時,把這兩個女性的救贖之途,恰恰定位於嫁人。他彷彿在擴展第五十九回中的那個論述,在「分明一個人,怎麼變成三樣來」之後,接著再這樣說:也有另樣情況,那就是,女兒在家時失了身,好比珠子被玷污,只要認認真真嫁人,痛改前非,好好過日子,那麼,也還可以洗去污垢,返璞歸真。這樣,他就寫出了生命狀態的多樣性,為受玷污的年輕女性指出了自我救贖的可能性。

尤二姐被賈璉私娶後,一直為自己早先的失足懺悔,一心一意地想回歸貞靜賢淑。尤三姐跟賈珍、賈璉破臉廝鬧後,也終於決心自主擇婿,從此一心一意地安分生活。在任何一種社會裡,通過自主戀愛、自主擇偶,使以往的荒唐成為深藏的記憶,在新的社會關係里救贖出一個新我,都不失為一種構建和諧穩定人生的良策。現在的社會環境中,這樣的努力是有可能營造出喜劇效果的。但是,在《紅樓夢》所描寫的那個時代那樣的社會環境里,大家都看到了,二尤全都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她們成為全書中新一輪悲慘殞命的如花美眷。

尤二姐之死,其中最關鍵的因素當然是鳳姐的借刀殺人。但讀過這幾回的故事後,我所接觸到的「紅迷」朋友里,很有些是並不痛恨鳳姐的,因為是賈璉偷娶先損害了鳳姐的利益,她是被迫進行「自衛反擊」。有一位朋友更對我說,她覺得鳳姐對賈璉的性控制,前提是她自己並非性冷感、性無能和性變態,書里有多次描寫,說明她是能夠滿足賈璉的性需求的。因此,除了平兒以外,跟平兒陪嫁過來的三個,以及她過門前賈璉身邊的兩個,都被她一一排除,直到她計除尤二姐,又終於弄灰了秋桐,都屬於無形中在推進一夫一妻的現代婚姻制度。所以,她的潑醋也好,「拔刺」也好,客觀上都是具有進步意義的!不知大家對這位「紅迷」朋友的觀點,能夠認同否?

尤三姐之死,關鍵因素竟是寶玉對柳湘蓮說的那幾句話。有「紅迷」朋友喟嘆:曹雪芹寫得未免太冷酷了!他這樣歸納:「王夫人一掌死金釧,賈寶玉一語死三姐,傻大姐一笑死晴雯。」這裡只說賈寶玉一語死三姐。柳湘蓮向寶玉詢問情況,寶玉怎麼會用那樣的口吻來回答呢?特別是最後那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他但凡不那麼說話,換個別的句子,也許就不至於立馬惹出柳湘蓮那麼強烈的反感,而柳湘蓮就算心存疑忌,熬到與尤三姐見面,也許就會冰釋惡感,那麼,事情也就不至於發展到「揉碎桃花紅滿地」的慘烈程度。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寫?我想,他大概是想寫出人生與命運的詭譎。有的人,有的事,固然有其可尋繹的因果,卻也往往更有諸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玄機在裡面。我們實在應該懂得,正因如此,任何人不可自稱能解釋一切,把握一切。

這六回書,其中兩回,被諸多研究者指出並非曹雪芹原筆。周汝昌先生認為,第六十四回,可能還是根據曹雪芹殘稿補綴的,多少還保留著些曹雪芹的文風;第六十七回,從行文風格上說,完全不及格,應該整個是別人後補的,但整理、補寫這兩迴文字的,也並非曹雪芹去世二十幾年後續書的高鶚,應該是跟曹雪芹比較接近的人,有可能是脂硯齋,或別的類似的人物。第六十四回里,黛玉有《五美吟》,五首詩詩意淡薄,大不如前面的諸詩,但有條脂硯齋批語說:「《五美吟》與後《十獨吟》對照。」這就告訴我們,八十回後,也許仍是黛玉,也許是別的人——寶釵?湘雲?——有寫《十獨吟》的情節。「十獨」估計也是十個歷史人物,但何謂「獨」?指孤獨者?是十位女性,還是男、女混合的十個被吟誦的對象?值得探究。

第六十七回,前半回的情節非常牽強,後半回的寫法與第四十四回前半回太雷同,文字則完全沒有了曹雪芹筆下的生猛靈動,尤其其中襲人去鳳姐處,關於給巧姐兒做小兜肚的一段文字,敷衍成文,板澀不堪。曹雪芹的文字,特別是寫人物說話,常常是一個人一種聲口,也就是能鋪排性格語言,即使是配角的語言,也如聞其聲,連說話者的抑揚頓挫,都彷彿錄了音般從紙上飛出。比如第六十五回和第六十六回,賈璉的小廝興兒在二尤面前痛陳榮府各位主子的情況,就被他寫得異常生動,完全符合興兒那一層次人物的心理狀態和語言習慣,讀來令人忍俊不住。現在我把興兒說及府里各人情況的話語抄在下面,其中的空白,請讀者按周匯本正文補足,希望讀者諸君能在這樣的重溫中,對曹雪芹的語言藝術再作深入體味:——關於王熙鳳:

提起我們奶奶來,告訴不得,奶奶______,______……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占著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______,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______,他還______。如今連他正緊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說他______,______,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針對尤二姐說「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都佔全了……他看見奶奶比他標緻,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罷?人家是______,他是______。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______……

——關於李紈和眾小姐:

我們家的這位寡婦奶奶,他的渾名叫作______,第一個善德人……二姑娘的渾名是______,______。

三姑娘的渾名是______……______,無人不愛的,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______。

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______,______。一個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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