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本真貌揭秘 三個關於慾望的故事

這三回展開了三個關於慾望的故事。

第四十六回,幾乎所有《紅樓夢》的讀者都會把其內容概括為「鴛鴦抗婚」。《紅樓夢》有的回里的故事並沒有外在的戲劇性,甚至所有人物的肢體語言都很克制,即使特意使用肢體語言,也盡量使其不失優雅;人與人之間展開的是心理戰,出語或綿里藏針,或如橡皮鋼絲鞭,行文時常以某某「笑道」為引導,是「微笑戰鬥」。但這一回和第三十三回一樣,富有外在的戲劇性,一波推進一波,最後達到一個水花噴濺的高潮:鴛鴦袖著一把剪子,衝到賈母面前,當著眾人,一行哭一行說,高聲喊出了許多驚心動魄的話,還回手打開頭髮,右手就鉸。賈母聽了,氣得渾身亂戰,在場的眾人,能不目瞪口呆?鴛鴦喊出的話里,有兩句特別值得注意。一句是她宣布:「我這一倍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曹雪芹這樣寫,固然是以鴛鴦的脫口而出、毫無避忌,來刻畫她剛烈的性格,但一個在乾隆朝寫小說的人,揮筆寫出「寶天王、皇帝」,而且是放在蔑視、排拒的語境里,確實不能不令人覺得是「別有用心」。因為弘曆是雍正第四子,雍正暴薨前是和碩寶親王,繼位當皇帝後改元乾隆。

捋一遍曹雪芹家族歷史就可以知道,曹家對康熙是感恩戴德的,《紅樓夢》里說皇帝之上還有太上皇,那個太上皇不是影射雍正而是影射康熙。古本里有不少寫到「玄」字時故意少掉最後一筆的痕迹,因為康熙名玄燁,不寫最後一筆是以「避諱」來表示尊重。而書里的皇帝則是雍正、乾隆的混合體。曹家到雍正朝遭到打擊,但還沒有完全敗落,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還一度回黃轉綠,但乾隆四年卻因捲入「弘皙逆案」而徹底隕滅。曹雪芹在政治情感上,是崇康熙、惡雍正、怨乾隆的,因此在行文里,就留下這樣的情感刻痕。另一句是寫鴛鴦就抗婚的決心發出惡誓:「若說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裡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一般人賭咒發誓,說「日頭照著」如何如何,是很正常的,曹雪芹卻偏在這裡通過鴛鴦之口,特意寫成「日頭月亮照著」。這與鴛鴦三宣牙牌令那段情節里所出現的「雙懸日月照乾坤」的牌令,是相呼應的。曹雪芹就是還要點出籠罩在賈家頭頂上的「日」「月」兩派政治力量惡鬥的緊張形勢。

鴛鴦抗婚的故事,從另一個角度說,也就是賈赦的慾望故事。這是一個慾壑難填的貴族老爺。他不僅有強烈的「皮膚濫淫」的慾望,還有霸佔貴重藝術品的慾望。第四十八回穿插進平兒到寶釵處討棒瘡藥丸的情節,通過平兒的嘴,講述了賈赦通過賈雨村枉法迫害石子,掠取石子珍藏的古扇的惡行。後面還有一些關於賈赦的描寫,像他那樣的貴族老爺,屬於總想「莊家通吃」的一類,是貴族家庭的自我掘墓者,八十回後賈家敗落,他的惡行將率先被究,成為導火索。

鴛鴦後來的命運究竟如何?高鶚續書寫得似是而非。在高鶚筆下,殉主意識充溢鴛鴦的靈魂,「鴛鴦女殉主歸太虛」,她成了封建禮教的一個「忠僕楷模」,這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

第四十七回寫了薛蟠的慾望。可他這回真是看錯了人,這回遇上的不是金榮,不是香憐、玉愛,而是一個外美而內剛的俠客柳湘蓮。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把柳湘蓮和已經夭亡的秦鍾勾連起來,使讀者意識到,賈寶玉和若干這類的社會邊緣人,組成了一個社交圈。表面上,寶玉和薛蟠似乎有同一癖好,專愛跟這樣一些不倫不類的人士交往,但細一考察,就會發現他們的目的完全不同。薛蟠是「龍陽之興」,追逐的仍是「皮膚濫淫」,而寶玉則是欣賞他們、體貼他們,從精神上溝通,在反主流的自覺的邊緣意識中,獲得共鳴與快感。第四十八回則寫了一個身世不幸的女子的精神慾望。香菱終於進了大觀園。她嚮往詩,她要進入詩境,成為詩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黛玉和其他人的指引下,她的詠月詩一首比一首好。我認為她的三首詠月詩和第四十回里的牙牌令一樣,也有深意存焉,詳見前面講座,這裡不再重複。周匯本在這一回的有關文字上,有一處與以往所有通行本有重大區別,值得提醒大家注意。那就是當香菱寫出第二首詩後,有個人評價說:「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上一個色字,到還使得,你看句句是月色,這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上起,再遲幾天就好了。」說這話的是誰呢?多數古本上都寫著是「寶釵看了笑道」,以往的通行本也就都照此印行,但是周匯本卻依從俄藏本上的寫法,確定為是「寶玉看了笑道」。因為「原是詩從胡說上起」這樣的話,從全書所設定的人物思想、性格和語言習慣來衡量,寶釵是說不出來的,而出自寶玉口中就很自然。「寶玉看了笑道」才是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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