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本真貌揭秘 「秦人舊舍」越發過露——秦之孝如何演化為林之孝

這兩回在有的古本里還沒有分開,有的分開了,但分開的地方不一致,分開以後的回目更是各有千秋。比如:——己卯本、庚辰本沒有分開,標「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回目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蒙古王府本、戚序本十七回回目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曲折(深幽)」,十八回是「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舒序本十七回回目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奉旨賜歸寧」,第十八回是「隔珠簾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題詠」;——夢覺本、程甲本十七回回目用己卯本的,十八回是「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周匯本採取分為兩回的格式,並從紛紜的回目中選取了現在你看到的這一種,是楊藏本上的,認為比較符合曹雪芹原意。這個回目不說大觀園而說會芳園是最合理的,因為賈政帶著一群人考察蓋好的園子、命令寶玉題詠時,還沒有大觀園這個名字,更沒有怡紅院的稱謂,那園子是利用府里原有的會芳園擴大改造而成的。

第十七回寫試才題詠,到了一處水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清客有說「武陵源」的,有主張叫「秦人舊舍」的,這時候寶玉發話了:「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四字。」這段文字我以為非常重要。會芳園原是寧國府的花園,天香樓就在附近,秦可卿曾在那個空間里避亂——避皇族內鬥,避「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之亂——此事在十六回後已經了結,哪能再由「秦人舊舍」這樣的字樣引出新麻煩來呢?故事裡的清客們似乎是無意道出,而曹雪芹通過寶玉正色批駁,則是故意再傳輸給讀者一個關於秦可卿真實身份的信息,細心的讀者決不要輕易放過。

第十八回元妃看到寶玉試題的匾額,當即表態:「花漵」二字便妥,何必「蓼汀」?元妃見不得「玉」字,我曾寫專文分析過,雖然她弟弟和別的親友里多有取名用「玉」字的,但在那由會芳園(秦人舊舍)改造而成的省親別墅里巡幸時,她心頭還是抹不去秦可卿的陰影。第七回有條脂硯齋批語:「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可見秦可卿「未嫁先名玉」,元春是知道的,一見寶玉題額有「紅香綠玉」字樣,立刻產生不快聯想,改成「怡紅快綠」。這說明元春的政治敏感性是非常強的。那麼「蓼汀花漵」為什麼也覺得扎眼呢?「蓼汀」可諧「了停」的音,「了停」就是「好事終」,「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是「了停」,秦可卿「畫梁春盡落香塵」也是「了停」,所以元春一見馬上下令抹去。(附帶說一下,「春盡」也是「好事終」的意思,不必因有「春」字就死板地理解成事情發生在春天。)我這樣細摳「秦」字及與其相關聯的詞語,有的人士或許會覺得多餘。但在第十八回里,「秦」字又一次刺激了我的視神經。這一回交代省親園子蓋得了,各方面的準備工作緊張進行,戲班子小姑娘和小尼姑、小道姑都買齊了,於是有一個僕人來向王夫人彙報一件重要的事,讓她決策。這個僕人,所有此前的通行本上,都寫的是「林之孝家的」,但任何一種古本都沒有「家的」兩字,有五種古本寫的是「林之孝」,四種古本寫的是「秦之孝」。這不能不引起細心讀者的思考。紅學所校注本的回後校記也承認各本均無「家的」,「今按文意增補」,這種「增補」是不符合曹雪芹原筆的,也未必符合曹雪芹寫作的原意。

看到後面,讀者就會知道賈府里有個大管家叫林之孝,他的妻子則被稱為林之孝家的。他們權力不小,但為人很低調,被認為一個天聾,一個地啞。他們有個女兒林紅玉,簡稱小紅,卻「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薛寶釵對她的定性)。林之孝夫婦並沒有依仗自己的權勢把小紅安排到一個最好的位置上,元妃省親之後,大觀園一度空置,他們只把小紅安排到怡紅院看守空房。後來寶玉進駐怡紅院,帶來一群丫頭,一、二等丫頭就不下八九個,小紅只是個負責澆花、喂鳥、攏茶爐子的三等丫頭。有一回偶然給寶玉倒了杯茶,還遭到地位比她高的丫頭的奚落嘲罵。這林之孝夫婦的生存狀態,頗有些古怪,跟另一對大管家賴大夫婦相比,真是遜風騷、輸文采。

那麼,曹雪芹既然後面一再地寫到林之孝夫婦,怎麼會在十八回這裡,卻寫有個僕人叫秦之孝呢?這個秦之孝如果另是一個角色,那怎麼此後又再不出現呢?是筆誤嗎?是抄書人抄錯了嗎?各個古本的過錄時間不一致,依據的母本不一樣,參與過錄的人士之間多半互不相干,那怎麼會有至少四種古本都寫著秦之孝?

另外,在賈府那樣的貴族官僚府第里,一般情況下,男僕是不能直接到女主人跟前去彙報請示的,即使有的古本寫成了林之孝,也絕無「家的」兩個字,書中這樣寫分明是告訴讀者,就是一個拿事的男僕在向王夫人當面彙報請示。這又怎麼解釋呢?周匯本尊重古本,絕無「按文意增補」「徑改」的孟浪做法,於是選擇了秦之孝的寫法,我以為難能可貴,是努力去復原曹雪芹原筆原意的慎重之舉。

我對秦之孝這個名字出現的看法是這樣的:曹雪芹最早的構思里,這個僕人就是秦之孝。他在小說里設計了一個秦姓系列。雖然秦可卿的姓秦有被秦業抱養的原因,跟她有關聯的人不一定也姓秦,但「秦」諧「情」的音,賈府因為跟「義忠親王老千歲」有「情」,所以在「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以後,還因「情」而難以割捨,把相關的角色全設計成姓秦,也就順理成章了。因此,在早期的文稿里,曹雪芹寫出在「秦人舊舍」里「避亂」的,不僅有秦可卿,還有秦之孝一家。當然秦之孝不會是在「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後才來到賈府的,這窩子僕人應該是在「義忠親王老千歲」沒壞事的時候,因為跟賈府交好,被當做禮品贈與賈府的,到賈府就當了大管家。在清朝,貴族家庭之間把僕人當做禮物互贈,是常有的事。那麼,秦之孝夫婦帶著兒女來到賈府不久,「義忠親王老千歲」就「壞了事」,後來秦可卿又被皇帝賜死,他們的後台完全崩潰,自然只能低調生存。不過他們跟秦可卿不一樣:秦可卿是藏匿性質,屬於「私鹽」,一旦被告密揭發,就沒有活路;他們卻屬於「官鹽」,「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事前將他們贈予賈府,是不犯法的。他們既然已經屬於賈府,那麼皇帝不懲治賈府,他們也不會因為「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就被連坐。正因為秦之孝夫婦是這樣的情況,為遮掩自己的「不潔來歷」,就當著外人裝聾作啞,秦之孝家的應該已經是個中年婦人,卻偏認比她小很多的王熙鳳當乾媽,這也是為了進一步淡化別人對他們來歷的記憶。而小紅,在家裡難免聽到其實既不天聾也不地啞的父母談往喟嘆,因此獨她有超出一般人的見識:「俗話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混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年,各人干各人的去了,誰還認得誰呢?」她不但有見識,也大膽行動,先以伶牙俐齒取得鳳姐歡心,攀上了高枝,然後早做出府自過的打算,大膽追求有發展前景的賈芸,終於闖出了自己的一條人生之路。細心的讀者會發覺,書里還有一對姓秦的,就是秦顯夫婦。秦顯家的只得到個在園子角門上夜的差事。第六十一回里,秦之孝家的已經改寫成林之孝家的了,但內廚房主管柳家的犯事以後,林之孝家的派去接替她職務的,就是秦顯家的,這秦顯家的連平兒都不熟悉,林之孝家的偏派她,為什麼?不值得深思嗎?我認為,曹雪芹原來就是設計了上、中、下幾個層次的秦姓人物,以增強「秦人舊舍」的總體氛圍。

但是,在寫作的過程里,曹雪芹不斷調整自己的思路。他可能是逐漸意識到,應該超越政治層面,把自己的小說提升到更高的人類關懷的層面,既然前面已經把秦可卿的「真事」隱藏到「假語」里了,任務已基本完成,沒必要再把秦姓系列的人物設計得那麼複雜,於是到後面就把秦之孝全改成林之孝了,但相關的生存狀態與人際關係,還保留著原來構思的鮮明痕迹。第十八回寫秦之孝跟王夫人彙報,內容極其重要,是關於請妙玉入府的事情。過去貴族府第里的女主人,在某些最重要最機密的事情上,也是會讓有頭臉的、信得過的男僕來當面彙報請示的。妙玉是金陵十二釵中的第六釵,在書中有著特別重要的地位。這段情節里又特別寫出,王夫人做主寫請帖把妙玉接進大觀園,估計這個白紙黑字的帖子在八十回後賈府被抄時會被查抄出來,引出相關的情節。

有的紅學專家聲色俱厲地批判我,說寫小說可以索隱,搞學術是不能索隱的。這話真奇怪。《紅樓夢》不就是小說嗎?《紅樓夢》又不是學術論文。既然寫小說可以索隱,那麼曹雪芹寫的小說《紅樓夢》里有索隱的元素,讀者、研究者對它索隱,是犯了什麼學術王法呢?當然研究《紅樓夢》可以有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角度和方法,你不取索隱的方法,卻不能禁止別人使用這一方法。何況我的研究雖然從索隱和考證兩種研究方法中汲取了營養,其基本方法卻是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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