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本真貌揭秘 古本和通行本的故事

聽過我在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演講、看過我的兩本《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人士,會注意到我在表述自己的觀點時,一再提到「古本《紅樓夢》」,以提醒觀眾,我的研究,用的是「古本」而不是「通行本」。不斷有人通過各種方式,直接、間接地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什麼是古本《紅樓夢》?為什麼應該讀古本《紅樓夢》?

——什麼是「通行本」《紅樓夢》?為什麼說「通行本」有問題?

——既然應該讀古本《紅樓夢》,那麼你能推薦一種好的版本嗎?

這幾個問題問得好。我在下面將詳細回答這三個問題。

《紅樓夢》究竟是誰寫的?經過紅學一百多年的發展,現在大多數人形成了共識:是曹雪芹寫的。遺憾的是,直到現在,我們也沒能找到他遺留下的親筆手稿。曹雪芹去世前,他的書稿沒有公開出版過,而只是以手抄的形式,從一本變成兩本或更多本,在小範圍內流傳。這些手抄本,筆跡當然就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最初,可能是跟他關係最密切的親友來抄寫,後來,輾轉傳抄,就更鬧不清抄書的人是誰了。早期抄書的人,應該是出於對書稿的喜愛。從別人那裡借到一部,讀完覺得真好,就想,還書以前,自己為什麼不留下一部來呢?於是耐心抄一遍。但到曹雪芹去世以後,這書的傳播,就像一滴墨水落到宣紙上,逐漸浸潤開來,流傳的範圍越來越大。這時候就開始有出於商業目的而傳抄的人士了,他們可能採取了這樣的辦法:一個人拿著一個底本(比他們抄得早的一個流傳本)念,其餘幾個人邊聽邊寫,這樣傳抄,生產量就變大了。抄那麼多部幹什麼?拿到廟會上去賣。據說挺值錢的,一部書能賣出好幾十兩銀子呢!到了曹雪芹已經去世差不多二十八年的時候,才出現了一種活字印刷的版本,印書的老闆叫程偉元。這人在中國的出版史上應該大書一筆,正因為他把所得到的《紅樓夢》手抄本變成了活字擺印本,才使得曹雪芹的這部書能夠更廣泛地流傳。印刷本產量大,而成本大大降低,賣起來便宜,買去看的人當然就更多了。

所謂古本《紅樓夢》,古不古,分界線就是程偉元活字擺印本的出現,那以前以手抄形式出現的,都可以算是古本《紅樓夢》。程偉元通過活字擺印,大量印刷、廉價發行的《紅樓夢》,就是「通行本」的發端。當然,因為那也已經是二百多年前的一個版本了,並且處在一個分界點上,所以,討論《紅樓夢》版本問題時,有時也把程偉元的印本,特別是他第一次印刷的那個版本(紅學界稱做「程甲本」),也算到「古本」的範疇,而那以後,特別是道光、咸豐年間開始盛行的《金玉緣》本,就都不能算古本了。

按說,程偉元把手抄的古本《紅樓夢》變成了印刷的通行本,不是做了件大好事嗎?怎麼你現在總說通行本有問題呢?

有一個情況,是我要向讀者特彆強調的,那就是:根據周汝昌等紅學家的研究,曹雪芹是把整部書大體寫完了的,八十回以後,很可能還寫出了二十八回,一共一百零八回,整個故事是完整的,把他的總體構思都比較充分地體現出來了,只是還缺一些部件,比如第七十五回里的中秋詩該補還沒補;也有一些毛刺沒有剔盡,比如究竟把王熙鳳這個角色設計成有兩個女兒(大姐兒和巧姐兒),還是一個女兒(大姐兒就是巧姐兒)?看得出最後他的決定是只有一個女兒巧姐兒,但他還沒有來得及統稿,沒把前後各回的文字完全劃一,留下了一些諸如此類的痕迹。於是,程偉元的問題就出來了。他主持印刷出版《紅樓夢》的時候,前八十回,大體是曹雪芹的古本《紅樓夢》,但曹雪芹的古本《紅樓夢》八十回後的內容,在他印刷出版的書里,完全沒有了蹤影,卻又出現了後四十回的內容。據他自己說,八十回後的內容,是從挑著擔子敲著小鼓的商販的擔子上,陸續找到補齊的。但後來的紅學家們經過考證,形成了共識:程偉元是請到了一個叫高鶚的讀書人,來續出八十回以後的內容的。高鶚這個人和曹雪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不認識,沒來往,年齡小很多。他替程偉元把書續出來、形成通行本那陣兒,在科舉上還沒有發達,「閑且憊矣」,但他是一個科舉迷、官迷,後來也果然中舉,當了官。他的思想境界、美學趣味,跟曹雪芹之間不僅是個差距問題,應該說,在許多根本點上,是相反的。所以,我現在要再次跟大家強調:高鶚當然可以續書,他續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個問題,但他絕不是跟曹雪芹合作寫書的人,把他續的後四十回和曹雪芹寫的八十回捆綁在一起出版,是不合理的。

程偉元和高鶚合作出版一百二十回通行本《紅樓夢》的時候,曹雪芹去世已經快三十年了。那個時代小說這種東西,當做「閑書」讀還可以,當做正經文章去寫,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即使寫了,也很少願意公開署名,甚至明明寫了,別人問到,還會難為情,羞於承認。所以,就是高鶚續寫後四十回這件事,也並不是程偉元和高鶚自己宣布的,而是後來的紅學家們考證出來的。那個時代對小說這種「稗官野史」的著作權根本是不重視的,程偉元印書賣書,他顯然只遵循三個原則:第一,有人愛看,愛買,能賺錢;第二,書的內容顯得完整,特別是講故事的書,必須有頭有尾;第三,安全,別惹事。根據這三個原則,他選擇了已經在社會上流傳了二三十年的手抄本《紅樓夢》來印刷推廣,又找到高鶚來寫八十回以後的故事,形成了這麼一個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高鶚的續書除了將故事寫完整,使全書有頭有尾外,對程偉元來說,最大的好處是避免了大悲劇的結局,到最後把悲劇轉變為喜劇,這樣就比較安全,不至於墜進當時相當嚴密的「文字獄」羅網裡。他們在合作中,為了讓前八十回將就後四十回,還對前八十回進行了大量的刪改。上面提到的「程甲本」,是程偉元頭一次的活字擺印本,對前八十回的文字改動得還少一些,第二年因為書賣得好,再加印,加印前又改了一次,那就更傷筋動骨了,許多地方的改動已經不是為了「前後一致」的技術性考慮,而是為了削弱前八十回的批判鋒芒的政治性考慮。為了他們的「安全」,當然也就顧不得原作者的什麼思想境界和審美追求了。這個第二次印刷的本子,後來被稱做「程乙本」。這個「程乙本」從那以後一直到二十幾年前,以各種形式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一般人對《紅樓夢》的印象,也就是對這個通行本的印象。因此,從程偉元開端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通行本,就可以說亦功亦罪,功在於不管怎麼說,將曹雪芹的前八十迴流布開了;過呢,則在於使後來的許多讀者簡直不知道那後四十回根本與曹雪芹無關,而且還大大違背了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那麼,一定有人要問了:程偉元當年用來進行編輯、擺印的那部手抄本,究竟是一部只有大約八十回的古本呢,還是有八十回以後內容的古本呢?他究竟是真因為拿到手的只有大約八十回,覺得不完整,印出來不好賣,才找高鶚合作(有人認為後四十回續書其實是他跟高鶚一起策劃、編寫的,如果高鶚有署名權,他也該有)弄出一百二十回本子的呢,還是他得到的根本就是有八十回後內容的古本,由於政治性的考慮,才捨棄了八十回後的內容,另張羅出了不會惹事的後四十回來呢?這個問題很難求證。在周汝昌先生與兄長周祜昌、女兒周倫玲聯合校訂的《石頭記會真》第十卷中,收有一篇周汝昌先生的長文《〈紅樓夢〉全璧的背後》,通過詳細論證,提出了他的獨特見解,概括來說,一百二十回印本的推行是一個政治陰謀,是乾隆朝負責文化管制的權臣和親自過問、安排的,是考慮到這本書既然已經在社會上流傳,加以嚴禁已很困難,莫若將具有反叛性的前八十回加以改動,然後用「回歸正統」的後四十回將其性質改變,這樣再在社會上流傳,就對統治者無大礙了。周先生的這個判斷,值得參考。

說了這麼多,我的意思無非是強調兩點:

——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紅樓夢》不是曹雪芹的《紅樓夢》;——讀曹雪芹的《紅樓夢》要讀古本《紅樓夢》。

那麼,現在我們還能看到的古本《紅樓夢》,究竟有多少種呢?

大體而言,基本可信的古本《紅樓夢》,有下列數種:一、甲戌本。這個本子的全名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年指的是乾隆十九年(公曆1754年),那一年曹雪芹還在世。這個本子正文里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的句子。後來這個本子在社會上輾轉流傳,到晚清時候被一個叫劉詮福的官僚收藏。他很看重這個本子,但後來世事滄桑,他的藏書在舊書店出現,上世紀初被胡適買到,但那已經是個殘缺的本子了,一共只有十六回(不是從第一回到第十六回,而是只存一至八、十二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各回)。儘管胡適一度認為《紅樓夢》價值不高,但對這個殘本還是非常珍視的。周汝昌還是不知名的小青年的時候,在報紙上發表了關於曹雪芹生卒年的看法的文章,胡適雖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但絲毫沒有以權威自居,不是嗤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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