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吵架對於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不過小菜一碟。尤其李寶莉這種人,遇上麻煩,暴喊一通,圖個發泄。發泄完了也就到此結束。就像屙大便,稀里嘩啦,屙完後人就舒服。一舒服,什麼事都不會往心裡去。

第二天一早,很冷。一家人都還在睡著,李寶莉爬起來去外面買早點。買完早點,放在廚房,怕涼了,公婆吃了胃疼,就溫在電飯煲里。自己就手抓個饅頭,拎起包就上班。走前站在公公婆婆的房門口喊了一聲,姆媽,今天有點冷,你跟爸爸出去打轉要多加件衣服,給小寶也加件外套。馬學武穿好衣服下床時,李寶莉業已啃著饅頭,出了電梯。馬學武的心情很不好。儘管李寶莉早起出門,走到門口又踅回床邊替他掖了下被子,馬學武卻沒有半點感動,倒是冷冷地想,這個女人怎麼這樣沒心沒肝。昨天那麼兇惡,今天又來賣乖。想完後,打字員溫柔的神情浮出腦海。自打出事後,他跟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馬學武鬼使神差,上班時,站在路邊電話亭給打字員撥了個電話。打字員說,你莫來撩我。我老公曉得了,會打死我的。馬學武說,是我害了你。我只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打字員說,這是兩個人的事,我也沒有怪過你。馬學武說,不過我蠻想你,我聽一下你的聲音也好。打字員說,你莫這樣說,我受不起。馬學武說,那好,我掛了。馬學武剛想掛機,打字員突然說,喂,你曉不曉得那天警察怎麼跑來的?馬學武說,不曉得。打字員說,是有個女人電話報案,說206房間有色情交易。我朋友以為是旅館老闆出賣我們,專門過去罵人。結果旅館老闆娘說,那天有個女人緊跟我們後面進去,說是親戚,約好來送東西,她就把我們房間號告訴了她。那女人離開只半個小時,警察就來了,而且一來就直接查206房間。馬學武大驚,說有這回事?打字員說,老闆娘講,十有八九是這個女人找的茬兒。你說,會不會是你的老婆?馬學武說,不會吧,她一點都不曉得我們的事。再說,她也不是那種有心計的人。打字員說,那你說會是哪一個?

放下電話。馬學武想想覺得不對勁。他沒有去廠里,直接拐去小街的人間仙境旅館。才過去不足一年時間,「仙境」自然還是老樣子,馬學武卻覺得自己已然過掉了一生。

馬學武剛進門,老闆娘便認出了他。說你一個人?馬學武說,聽說那天有人給警察打了電話?老闆娘說,是啊。我表弟是派出所的,警察從來都沒來找過我的麻煩。獨獨那天來了。我表弟說,如果沒得人打電話,哪個會來管這些事?馬學武從口袋摸出錢包,錢包里裝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把自己和小寶遮住,讓老闆娘看李寶莉。老闆娘一見就叫了起來,說就是她。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這幾個月,我的生意跌得一塌糊塗,都是她害的。她是哪個?你老婆?

馬學武沒有再聽老闆娘後面的碎言碎語,他揣著錢包走了出來。走到街上,只覺得心裡堵得慌。馬學武想,原來你李寶莉居然有這一手;原來你李寶莉對我使下陰招,在廠里在家裡卻還能裝得像個善輩;原來你李寶莉平常的大大咧咧都是假的;原來你李寶莉心狠起來,不輸於世上任何一個人。馬學武覺得心裡從來也沒有這樣刺疼。

馬學武遲到了,打卡機都被收了起來。副廠長正在廠門口守點,見馬學武嘆了一口氣。兩人本是老同學,一直說好攜手共進的,結果馬學武一跟頭跌下來,成了這樣。馬學武面無人色,徑直朝廠里走。副廠長走過去,拉了他一把。馬學武跟著他,走到路邊僻靜處。副廠長說,學武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廠里馬上要公布第一批下崗人員,可能有你。馬學武怔住,說憑什麼要我下崗?副廠長嘆了口氣,說你也太不小心了。玩女人的人多的是,但是被警方抓到的,還就只你一個。幾個局領導也對你惱火得很,你想廠里哪裡還能留你?

馬學武頓時心頭如堵。他彷彿被人打了一悶棍,又被人摁進了水裡,完了還被人拎出來扔到爐膛里燒烤。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下一步路該怎麼走。煩躁像蟲一樣,在他全身上下竄動。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他能說什麼呢?他又有什麼可以一說呢?

馬學武掉頭即朝廠外走,副廠長跟了幾步,說學武,你到哪裡去?學武,你要想開一點。馬學武越走越快,副廠長的聲音很快在腦後消失。馬學武想,是啊,馬學武,你要到哪裡去?馬學武,你要想開一點。想開了,這世上哪裡都能去。想開了,這世上什麼路都可以走。

馬學武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工廠。

李寶莉中午正在吃盒飯,突然看到馬學武工廠的副廠長。李寶莉說,找我還是買襪子?副廠長苦笑了一下,說找你。李寶莉說,有什麼事?副廠長說,你跟我一起到廠里去一下。李寶莉怔了怔,說未必又跟那個女人搞上了?副廠長沒有回答她。

進到廠里的接待室,裡面真的坐了兩個警察,一個警察手上還拿著一件衣服。李寶莉一眼就認出那是馬學武的外套。李寶莉心裡撲撲地跳得厲害,私底里卻在暗罵,好哇,你馬學武居然又幹這種事,去了一回局子,丟盡了臉,還要搞個二進宮。想到即問,我屋裡馬學武是不是二進宮了?

副廠長非常客氣,讓李寶莉坐在沙發上,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李寶莉說,到底是什麼事?一個警察把馬學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說這是不是你老公的衣服?李寶莉說,是的呀,他今天早上就是穿的這件。兩個警察便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寶莉說,他人呢?

一個老一點的警察語氣凝重道,有件事情得跟你通報一下。今天早上,一個中年男人跳了二橋,這件衣服是他留下來的。

李寶莉正在喝水,聽到這話,水杯從手上掉了下來。李寶莉瞪圓了眼睛,說跳橋?哪個跳了橋?年輕點的警察說,我們檢查了這件衣服,裡面有一份遺書和一個錢包。錢包上的身份證寫的是馬學武。他是你老公吧?

李寶莉呆掉了,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她並沒有哭,只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望副廠長。半天才說,他跳橋做什麼?老一點的警察說,你老公跳橋自殺了,屍體一時還沒有找到。副廠長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學武的爹媽還不曉得。

警察把馬學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這時的李寶莉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心如刀絞,痛得好厲害。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痛惜馬學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別的。但這別的是些什麼,她也不知道。她的淚水涌了出來,在眼眶打著轉轉。警察幫助李寶莉從馬學武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這就是馬學武的遺書。

李寶莉好一陣定睛,才看清楚。遺書很短,只有三行字:

人生是這樣的痛苦。有些事情,我無法面對。

爸媽,對不起。兒子不孝。不能為你們養老送終,還要求你們幫我照顧好小寶。

小寶,對不起。以後的算術題全都要靠你自己做了。

馬學武的筆跡李寶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這樣的字給她寫過許多情書。那些多情的文字曾經一次次讓李寶莉感動得落淚。她撫摸著那些字因而認識到世上有一種最美好的東西,它叫愛情。

現在呢?馬學武在他最後的文字中,卻連一個字都沒有留給李寶莉。

李寶莉手上的遺書頓時變得冰涼。這冰涼通過李寶莉的指尖一直傳達到她的內心。她心頭的痛立即硬化,眼淚也凝固成冰。

李寶莉眼眶裡的淚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沒有流出來。但旁邊的人都被她的臉色所嚇著,以為她要瘋掉。其實她的內心剎那間只剩下了一個內容,就是怨恨。

馬學武的屍體在三天後找到。李寶莉沒有看。大家也不讓她看,因為水泡過後的屍體,已經不成人形。廠里本想開一個追悼會,李寶莉說,不用了,這樣個死法,也沒什麼好悼念的。廠里覺得也是。廠方和同事都認定馬學武的自殺,是因為承受不起自己下崗這一事實。如果一個人因為下崗而自殺,廠方若還悼念,後面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難做了。李寶莉的說法,為廠里解了圍。廠長大鬆一口氣,立即表示要給馬學武的撫恤金追加一千元。 火化的那天,李寶莉帶著小寶去了火葬廠。李寶莉的爹媽也去了。他們寸步不離李寶莉,生怕她有個什麼閃失。李寶莉說,爸爸,姆媽,你們放心,我不得像馬學武這樣窩囊。馬學武的幾個朋友還有副廠長也去為馬學武最後送行。馬學武的爹媽沒有現身。他們倆人一獲悉馬學武自殺的消息,齊齊倒下,被送進了醫院。

遺體被白布蒙得很嚴,在被推進火化爐的一剎那,小寶突然叫了起來,他高喊著爸爸,不準工人送馬學武進火化爐。幾個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扯開。小寶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這份凄厲的悲傷令旁邊陪著的大人個個落淚。但是李寶莉仍然沒有哭。她咬著唇,盯著爐子,一言不發,也不勸小寶。小寶哭著哭著,突然舉起雙手對著李寶莉身上一陣暴打,嘴上且說,賠,你賠,你賠我的爸爸!

小寶的話,李寶莉聽起來真是驚心動魄。

旁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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