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回 姑蘇擁泉石遺老鳴高 歐陸起風雲公孫受窘

項子城發表了一大批參政,內中五光十色,哪一界人都有,最多尤屬滿清遺老。遺老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有滿清的宗室貴胄,如滔貝勒朗貝勒之類;有前朝的封疆大員,如陳純宣、田伯龍之類;有當年同朝為官的尚書侍郎,如丁鐸聲、莊子模之類;更有一種,是他當年做北洋大臣時,手下的幾個紅候補道,也都網羅在裡邊,一同發表了。這其中有一位,雖然當日也是項子城的屬員,但是後來卻又放到外省去,做過提學使、布政使,還護理過總督。這位先生姓毛名慶田,字實秋,他原是江西人氏,從幼年時,就注重理學。不止八股的手筆好,古文的工夫也很深。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曾國藩,一言一動,無不以文正公為法。他從二十三歲便舉了孝廉,七上春官。直到四十多歲才會了進士,在戶部任差多年。那時大學士王文韶正管理戶部事務,對於毛慶田特別賞識。那時候恰趕上甲午中日之戰,王中堂特派毛慶田督辦後方兵餉。他老先生經手七百多萬現款,涓滴歸公,自己連一絲一毫也不肯沾染。這項差事辦完之後,他不但不曾剩著一個錢,反倒賠了一千多兩。因此王中堂愈加信任,特特將他補了戶部實缺郎中。後來王中堂死了,他便改捐了道台,指省直隸候補。那時候項子城還做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平素很知道毛慶田的為人,特特委他為賑撫局總辦。毛先生對於賑務,真是竭盡心力,實惠及民。項子城很是嘉獎,又特特委他署理通永河務兵備道。他在通永道任上,很做了不少善政,後來又由通永道調永定河道。在永定河道任上過了半年,項子城見他辦得井井有條,正趕上直隸藩司出缺,便奏請以毛慶田署理直隸布政使。後來直隸布政使放了一個旗員,項子城又奏請以毛慶田署理按察使。其實以慶田的資望同才幹,很能勝任藩司,便是項子城也有以他實授之心。無奈有一節,這位毛先生,不肯花錢運動,他確實也沒有錢。那時候朝里的軍機大臣,同慈禧太后身旁的閹宦,每逢外省放督撫藩臬,他們全看成一口肥食,必須成千累萬地在他們手裡花錢,然後才有外放的希望。毛慶田是一個清官,他既不想摟錢,又何必花錢去運動官。因此直隸的藩臬兩司,他雖然都署理到了,落葉歸根,還是輪不到他的頭上。後來交卸了臬司,索性倒閑起來了。因為他是做過藩臬兩司的人,小一點局面的差使不好放他;局面大一點的差使,哪能那樣現成。一氣閑了足有半年,忽然朝旨降下:毛慶田著補授江蘇提學使。欽此。這一道旨意,真彷彿是天外飛來的。按清末的提學使,其職權同舊日的學院是一般無二,不過地位卻沒有從前的學台高。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舊日的學台是客官性質,由朝廷簡放,三年一任,任滿仍回京官原職,所以同本省督撫,全是平行。如今改為提學司,是變成了地方官,同藩臬兩司立於同等地位,自然得奉督撫為上司。其實所辦的事,同舊日學台也差不甚多。而且對於府廳州縣的權力,比從前的學台還大一點。因為舊日學台是客官,州縣也以客官之禮事之。如今的學台是地方官,州縣得以侍奉藩臬的禮來侍奉他,他對於府廳州縣可以下考語詳參,因此權力也就大起來了。不過從前的學台管考試,如今的學台管學校,這是彼此不同之點。到底毛慶田坐在家裡,怎麼會放了江蘇提學使呢?聽說各省提學使的缺,以江蘇為最優,一者因為學款充足,二者因為江蘇的富紳最多。他們對於舊日的學台,總要聯絡歡迎,或是拜老師,或是求作文字,求寫對聯,真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地送銀子。如今雖然換了名稱,他們尊重學台的心依然存在,尤其是對於學台的學問文章,更特別注意。毛慶田本是一位老名士,又是兩榜進士出身,當然為江蘇人士所歡迎了。究竟他這個美差,是因何而放的呢?原來此時中央正在簡派各省提學使,把翰林院中老資格的狀元,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如東三省湖北所放的提學,全是殿撰。後來議到江蘇,依著大家的意思,也要派一位狀元,大學士孫家鼐卻不贊成,說江蘇士氣浮囂,必須放一個理學名儒,才足以崇氣節而挽頹風。狀元不過是一種美觀的陳列品,實際上有何用處。大家聽老中堂發了這一套議論,便向他請教究竟放誰去好。孫中堂想了想,說:「江蘇提學,不必一定向翰林院中取材。我意中倒有一個人,此人是老科分的進士,現在做著外官,不妨將他調至江蘇,充任提學使。他一定能整頓學風,為國家造體用兼備之才。」眾人問他是誰,他便提出毛慶田來,說:「此人雖系部屬出身,他的學問文章,卻高出一班詞林之上。尤其是他那持躬廉潔,守正不阿,更足為人倫師表。」大家聽孫中堂提出這樣一個人來,雖不十分滿意,但是確知道決非由運動而來,樂得給孫中堂一個面子,也省得大家你也提人,他也提人,彼此互爭,因此當時便決定了,隨著這一批提學使共同發表。

毛慶田得著這個消息,趕緊到北京請訓。到了北京,有友人向他報告:這一次特簡,完全是出於孫中堂的力量。慶田嘆息說:「孫中堂原是我會試的座師,老先生居然還記掛著這個學生。」親自到孫中堂宅里致謝。師生見面,很談了多時。孫中堂對慶田說:「如今的官兒不好做,像你這樣規規矩矩的,不肯運動,哪能有出頭之日。其實要論你的人品學問,文章才識,哪一樣不高出今日官僚之上!只因你不能隨波逐流,一言一動,都要合乎聖賢之道,反鬧得所如不合,屈在下僚,老夫心裡很替你抱屈。如今朝廷採納我的忠言,使你總司一省教育,但願你以身作則,一洗江南士子囂競之風,也不負老夫的期望。」慶田道:「門生賦性愚拙,雖然做了多年官,於宦途的閱歷,是一點也沒有。這一次若不虧老師提挈,只怕終身也沒有出頭之日。門生此次到江蘇,只有矢慎矢勤,使江蘇士子群趨正軌,庶不負老師栽培之盛意。」師生又談了一刻,方才辭去。第二天召見,照例問了幾句下來,毛慶田便到江蘇赴任去了。他在江蘇提學使任上,直做了兩年,既不升也不調。老先生對於宦途,本不十分熱心,尤其是那些後起的官兒,因為善於運動,竟應了汲黯的話:如積薪然,後來者居上。他在直隸做藩司時候,朱寶田正做清苑縣知縣。一個小小縣官,對於藩司是間接的屬員,連直接都夠不上。後來朱寶田升了保定府知府,這算是直接的屬員了。哪知保定府做了沒有半年,居然簡放了通永河務兵備道。這一來,司道平行,竟同毛老先生分庭抗禮,由屬僚變成了同寅。後來朱寶田又被簡為江蘇按察使,過了半年,毛慶田放了江蘇提學使,兩人又同城為官,品級也是一樣。在朱寶田倒不敢妄自尊大,仍以對待上司的禮對待毛慶田。毛慶田至再謙遜。算是不論同寅,只論會進士的科名遠近。毛慶田的進士,比朱寶田早著兩科,於是朱寶田只稱慶田為老前輩。慶田自以本人是海內知名之士,便也居之不疑。哪知道沒有半年,江蘇藩台出缺,以資望論,本應當毛慶田署理。到底慶田的運動力是一點也沒有,朱寶田卻是一位運動大家,又趕上這時候的兩江總督正是瑞方。瑞方是一個專講運動的人,自然對於朱寶田針芥相投。於是奏請以寶田兼署江蘇布政使,這一來是青出於藍,又高居毛慶田之上了。慶田自知運動力遠不如人,倒也泰然處之,不以為意。哪知又過了不多日子,一鳴驚人,朱寶田居然實授了某省巡撫,由兩司一變而為封疆大吏。所以全城的文武官,當然全要到藩署去致賀。除去江蘇巡撫之外,一律得要遞手本,稱大帥。毛慶田當然也是此中一分子,他老先生是大發牢騷:「三年前的一個小小知縣,居然做了方面大員,這是什麼用人道理。憑我的資望,要去向朱寶田遞手本,稱他一聲大帥,真活活把人羞死了。」他的幕府劉明侯,也是一位老名士,同他氣味相投。這一次見東家大發牢騷,不肯向朱寶田遞手本,他倒是至再勸解說:「老先生何必負這氣呢?常言說得好:官場如戲場。東家縱然向他遞手本,於自己的人格,也並不減損毫末,並且可以試探試探他的人格如何。假如他稍有自知之明,他絕不敢接受東家的手本。他當真接受了,不過暴露他的人格卑下而已。東家同這種人,又何犯上斤斤計較呢?」慶田聽他說得很有道理,便依了他,特具聯名手本,到藩署去賀喜。朱寶田不敢妄自尊大,忙派差官拿著慶田的手本,到轎子前回話,說:「敝上說:大人這樣謙恭,萬不敢當,原帖璧回。大人如一定拜會,先請換帖。」慶田聽他這樣說,也不再客氣,換了寅愚弟的帖。寶田這才延請在花廳會見。毛老先生一見他的面,便要叩頭致賀。寶田用雙手將他拖住,說:「老前輩要一定這樣,簡直是不以人待我了。」慶田這才作罷,兩人分賓主坐下。寶田沒等慶田開口,便迎頭說道:「晚生求老前輩千萬不要稱我大帥,如果這樣稱呼,便是罵我。老前輩要看得重晚生,請論年誼,務必拋去官場那種無謂的周旋。」慶田笑道:「這是國家的功令,本司怎敢妄自尊大?」寶田哈哈大笑道:「如今時勢,還有什麼功令可講?晚生這也不過是一時幸運,要論我的學問才氣,哪一樣敢同老前輩開比例?」慶田連連搖頭,說:「國家任官唯賢,老年兄確有方面之才,並非幸致。似小弟老朽無能,連眼前地位都不能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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