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五回 遍布天羅網插翅難飛 私練主人兵迎頭一棒

世翼得著種種機會,自以為這次來約立堂,准可以馬到成功了,及至同叫天一商量,叫天說:「我是一個做藝的下等人,怎配給汪小姐為師?這太言重了,我實在擔不起。」童其泰在一旁大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滿清時許多王公貝勒都拜在你門下,你也不曾拒絕過誰,何爭這一位汪小姐呢?」叫天道:「您可不知道,滿清的王公大人,我們是伺候慣了,沒什麼說的。至於民國這些老爺們,我不曾伺候過,怎敢輕言收徒弟呢?」世翼道:「我跟童院長都是民國的官兒,咱們不也是好朋友嗎?你何必那樣固執呢?」叫天道:「您與童院長是風雅中人,又當別論。汪議長乃是民黨健將,人家的思想根本上就同我們反對,我怎敢同人家表示親近呢?」童其泰笑道:「你不必再推辭了,你答應了這件事,直接是幫秘書長的忙,間接是幫大總統的忙,前途關係很大,你就應承好了。」瑞子吟在一旁也極力攛掇,說:「這不過是偶然湊趣,還講什麼師父徒弟?你只管答應下來,將來是我吹笛子,我說戲,你在旁邊指撥一兩句就成了,難道還用你掰著手兒教嗎?」大家全贊成這話,叫天也無的可駁了。但是他最後又提出了一種條件,請世翼認可。他說:「這寺中長老清澄,因為要刷新羅漢殿,將這五百尊羅漢身上的金,凡有破裂殘缺之處,一律找補著修飾齊了,就這一種工程,最低限度得要用五千元以上。和尚原托我向滔貝勒說好了,款子尚未撥過,清室已倒,滔貝勒也逃往天津。我心裡直到而今還存著一塊病,好在梁大人不在乎此區區小錢,您在和尚的緣簿上隨便寫一筆,我這一生心愿,就算從此終了啦。這原是功德無量的事,料想梁大人一定可以贊成。」世翼大笑,說:「你早就該說,何必等到今天呢?」

第二天一早,世翼傳下話去,叫和尚特備上好素席一桌,並發出請柬去。頭一位主客是汪議長,第二位是汪太太,第三位是汪小姐,第四位童院長,第五位瑞子吟,第六位譚鑫培,第七位是童院長的笛師任先生,第八位是本寺長老清澄。世翼預先開好了十萬支票,交付其泰手中。又另外開了五千,是預備給和尚的。清澄聽說梁大人請客,吩咐預備素席,立刻傳下話去,叫專做素菜的廚夫蘇三特別加工加料,移葷做素。什麼燕窩、魚翅、清蒸鯉魚、口袋鴨子,各種各樣北京的名菜,一律要用素料做出來,同葷的一般無二。尤其是用冬菇口蘑大豆三樣吊出來的高湯,直比雞鴨肉的三合湯更覺清鮮適口。老和尚老早地就跑到世翼的行轅來張羅一切,在芭蕉樹下陳列好了桌椅傢具,等到夕陽西下,明月初上,清風徐來,在這裡淺斟低酌,自然有一種特別不同的滋味。少時童其泰先到了,世翼將他拉到密室中,兩人秘密地談了有一刻鐘,汪立堂帶著太太小姐也到了。小姐一見世翼的面,便首先問道:「梁伯伯,我托您的事情辦好了嗎?」世翼笑道:「我今天請客,就是為給你們介紹,人家譚老闆已經應允,傾囊倒篋,將崑曲的奧妙完全說與小姐,你就凈等著受教好了。」汪小姐聽了,歡喜得舞蹈手足,連連稱謝。立堂在一旁用申斥的語調說道:「你這孩子太瘋了!見了梁伯伯,不說一句正經話,卻拿這些沒要緊的事同人家糾纏,也不怕笑話嗎?」汪太太見立堂申斥她的女兒,心裡很不自在,便也發話道:「崑曲也是一種藝術,並不是什麼沒出息的事。你帶孩子到西山來,不是為消遣嗎?難道總得按著她的頭念英文學算術,那才算正經嗎?」其泰聽他兩口子的語氣是要抬杠,趕忙想法子岔開,從西屋中將叫天子吟全叫出來,替給引見,說:「這就是譚老闆,這位瑞先生是給他吹笛子的,也是崑曲學大家。」一面又對譚瑞說:「這位汪小姐是醉心藝術的,很仰慕你們二位,以後大家不要客氣,盡可以彼此研究,教學相長。」叫天很恭敬地向汪小姐鞠躬,稱呼一聲小姐,又向其泰說:「人家汪小姐研究崑曲是求學問,怎能同我們做藝的人相提並論?我們這種崑曲不過是蒙人吃飯罷了。」汪小姐道:「譚老闆,你千萬不要這樣說,我還要拜你為師呢!」老譚啊呀了一聲,說:「小姐這樣說,怕不折了我譚鑫培的草料?我們做藝的人,很想求小姐指點,又怕小姐不屑於賜教,您如今這樣客氣,我們更當不起了。」他們在這裡謙恭著,世翼插言道:「不必客氣了,這是隨便研究學問,也不必分什麼師徒。最好從明天起,叫譚老闆同瑞先生到小姐的貴寓去,實地傳習一小時。准能這樣,有一個月的工夫,小姐的崑曲學,自然進步了。」汪小姐鼓掌贊成,叫天還一再謙遜,後來還是立堂出來,向叫天客氣了兩句,才沒得說了。

大家入席飲酒,因為天氣熱,廟裡特備的站人老號啤酒同玉泉山汽水,全用冰鎮透了,大家喝著,自然格外可口。立堂問世翼:「你才從北京來,可有什麼特別的新聞嗎?」這一句,真是問到鼓點上了。世翼喝了一口酒,搖搖頭,一聲長嘆,說:「不要說吧,說了反令人不痛快。」立堂很詫異地說:「什麼事難過?那樣你更得說了。難道許你難過,就不許我們難過了嗎?」世翼道:「社會團的田見龍,平素同你們貴黨最為接近,你總知道這個人吧?」立堂道:「知道倒是知道,只是未同他見過面。聽朋友說,倒是一個青年有為之士,不過性情激烈一點罷了。你提他作什麼,莫非由他身上,又出了什麼變故了。」世翼道:「哪有變故,叫執法處給槍斃了!」立堂一聽,不覺大吃一驚。但是他面子上,仍故示鎮定,說:「小小的年紀,實在可惜。但是他也必有自取之道,不能專歸罪於執法處吧。」世翼道:「傳說他攜帶炸彈潛來北京,要謀殺當道要人。其實這些話也未必靠得住,大概他的來意,是以破壞大選為最終目的。哪知這一件事,便是投當道所忌,又遇上那好事喜功的路成章,當然就沒有活路兒了。」這幾句話,深深刺入立堂耳中,他臉上的顏色都有點變了。其泰卻故意插言,說:「破壞大選,也沒有這大的罪啊?」世翼搖搖頭,說:「你們哪能知道內幕情形呢。在項公本人,未必有什麼戀戰野心,但是他手下那一班武人,哪一個不想著攀龍鱗、附鳳翼,好擴大北洋系的威風。怎能眼睜睜地將總統地位讓與別人呢?我們並不是袒護項公,以為正式總統非他不可,我們是為大局起見,免得將來地方人民遭了連帶塗炭。莫若以此席屬之項公,自然可使全國武人心平氣和,不至再起什麼爭端。如其不然,將來一有變局,京津地方便不免有一場紛亂,連我們大家也是躲不開的。」世翼這種說話,雖然含有幾分恫嚇意味,到底也是實情。因為眼前的局面,無論何人也看到了,正式總統如果不選項子城,一定要大大地起一場紛亂,各省武人決不能善罷甘休。就是東西洋各國,他們為保持和平,利用東亞這一片廣大商場,好發展自己事業,也決不願中國再起內亂。因此對於項子城的正式總統,無形中早有默契,別人縱有想爭的,量一量己身勢力,再看一看國際形勢,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難而退了。不過人類的權利思想,領袖慾望,是不能根本停息的,自己明知道不能當選,但是也決不樂意叫自己反對的人,公然當選。一定還得用種種方法,使種種手段,向對方實施其破壞主意,這就是彼時大選以前醞釀中的一種局勢。怎奈項子城的爪牙多,手段辣,他早布好了天羅地網,將這一班反對的人一齊拘入網內,失其自由,你縱然想反對想破壞,其勢已有所不能。除去俯首帖耳乖乖地選他之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汪立堂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還看不出這種形勢來嗎?他跑到西山來,原是一種待價而沽的意思,並不是根本反對。今天見世翼請客,在酒席筵前,又說了這一套話,他心中更徹底了解了。面子上極力敷衍世翼,說:「不但二哥這樣想,連小弟也是這樣想。依著小弟的意思,我們本黨議員應當無條件地一致投選項公,偏偏內中還有幾位堅持異議。我同他們很抬了幾次杠,索性跑到西山來,暫時躲避躲避,也省得再同他們慪氣。」世翼聽他這樣說,便乘勢勸駕,說:「你老弟深明大體,我是很知道的。連項公提起來,也很佩服你的眼光遠大,與其他民黨不同。不過天下事總是人無頭不行,鳥無翼不飛,如今參眾兩院三四百民黨議員,因為沒有領袖,簡直成了一盤散沙。若非有一位資格深名望大的在前面做領導,將來投票時候,一定要鬧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那時候倘然出一點意外,不但與大局有妨,就連貴黨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想這領導的責任,非老弟親身走一趟不可。雖說天氣暑熱,誰叫為國家大局呢?你還能辭得了這一場辛苦嗎?」立堂聽他明揭出來,自己左右作難。說即刻回京吧,未免太丟身份,被人家空言一嚇,就受不住了;不即刻回京吧,又怕留這一重痕迹,老項的手段太辣,說不定將來就許報復報復。他只得想一個旁的託詞,說:「小弟並沒有絲毫成見,要論我的資望,在本黨中,原指揮不動他們這些人,不過二哥既說到這裡,當然義不容辭。但是小弟此番攜眷到西山來,倒不是專為自己避暑,實在因為你那小侄女,她在春間,發生了一點肺病的苗頭。醫生說,必須到西山空氣好的地方住上兩個月,這病自然會好的。如今來了才半個月,怎好就回去呢?等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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