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回 誤上禮輿證婚遭逮捕 窮搜炸彈巧計出樊籠

見龍來到社會團分部門前,他一看這種神氣,才知道形勢非常緊急,金戈二去的電報快信,果然不假。自己貿然來京,實在有點太大意了,但是事已至此,還能說上不算來嗎?只可隨機應變,設法減輕他們的疑慮,這才對拉車的說了一套鬼話。然後自己提著皮包,拉車的替他提著軟箱,一直走進大門。看門的夫役不認得他,當然要攔住問話。見龍說:「我叫由夢雲,是你們金二爺用電報約我來的,快領我去見二爺。」夫役還有點遲遲疑疑的,恰巧金戈二從裡面出來,見龍忙跑過去,拉了他的手,招呼一聲金二弟。戈二一聽口音,便知道是田見龍,因為變得了面貌,卻變不了口音。他這一驚真非同小可,立刻拉了見龍的手向後邊走。又吩咐聽差的,快把由先生的行李搬到後邊,把車錢開付了。他一直將見龍拉進自己卧室,又怕有人進來,將房門倒鎖上,然後才正式同見龍談話,說你的膽量可真不小啊!

按說金戈二本是一個極有膽量的人,為何這一次卻這樣謹慎小心,一見了見龍的面,就嚇得手足無措,這同他平日的性情,豈不太懸殊了嗎?做小說的一支筆難說兩處事,北京社會團分部,自從最近一個月以來,簡直成了警察廳偵緝處的權利目標。他們是全部出發,上至偵探長,下至探兵,都看社會團分部是一塊肥肉,將來大家升官發財,全要取償於此。要說起這件事來,陰錯陽差,也有一個緣故在裡面。這緣故並非出在旁人身上,完全是由社會團正團長洪化虎身上發生出來的。原來洪化虎在北京多年,他父親原是一個京官。他從小時便在北京讀書。他有一個同學契友,此人姓房名強,字自立。要論學問手筆,全比化虎高得多。他在光緒末葉,最末的鄉會兩試,連捷中了進士,以主事分在民政部當差。那時候化虎便到外洋留學去了,兩個人有四五年不曾見面。後來化虎回國,在清廷考試留學時,他也取了一個甲等,欽賜進士出身,也以主事發交民政部當差。同房自立從前是同學,如今又是同官同部,按說感情當然更好了,哪知兩個人竟自成了參商,彼此互相嫉恨,大有不共戴天之勢。你說這事怪不怪呢?原來兩人反目的原因,就為的是新舊不同爐。房自立看不起化虎,說他是帶洋味的鬼子進士,不能算正途出身,不配同自己在一個部里當差。這個風聲傳到化虎耳中,他說出來的話更刻薄了。他說像房自立這種人,別看他會過進士,只能算陳貓古老鼠,過時代落伍的人。不要說做官,連當茶房擺台,去伺候外國人,還夠不上呢!他要自己知道分量,就應當回家去種地,還不失為一個安分守己的老農。如今卻然人面,敢在堂堂的民政部中,充司官老爺。新世界上,哪有他這樣的老爺,我看他也只能充一架造糞機器吧。化虎這一套話,後來又傳到自立耳中,自立便跳起來,大罵說:「好臭的奴才!他們那一群洋進士,當初國家造就他們,就是為給洋人擺台的。我不會擺台,不會伺候洋人,當然比不上他們,不過叫他翻開中國的歷史看看,自海通以來,我們中國也出過不少外交人才,如曾紀澤,如郭松燾,如李鴻章,哪一個不是錚錚佼佼的,敢瞪起眼睛來同外人辦交涉。如今國家花了許多錢,所造出來的外交人才,全是擺台好手。雖然會說幾句洋話,除去耶斯耶斯的,人家說什麼,他們答應什麼之外,試問有幾個能替國家爭回權利,替人民爭回體面。照化虎這種人才,沾了一點洋氣,就敢大言不慚地藐視人,什麼叫時代,什麼叫落伍,那些當買辦,當西崽,甚至頭頂紅纓帽,身掛白披肩,嘴裡咧嘩咧嘩,給洋人趕馬車的,才合乎時代,才不落伍嗎?」房自立這一套詞兒,再傳人化虎耳中,當然意見是越搞越深。後來因為部里一件公事,由房自立主稿,不合上峰的意思,又改派化虎擬稿,居然得上峰讚許,說他立言得體。從此以後化虎便不時在上官面前,給房自立說了許多壞話。自立的資格,本比化虎深著五六年,可以有補缺的希望了,因為憲眷不隆,反倒把他擱起來,洪化虎倒先補了禮制司實缺主事。這一來,可把房自立真氣壞了,但又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對付他。直到辛亥革命,南京政府成立,化虎野心很大,他在部里請了三個月的假,便私自到南京去,想要運動一個部長,結果卻不曾運動到手。他賭氣脫離了平民黨,想別尋一條路徑,無意中卻遇著了田見龍。他便使出種種手段來,沒費一點力,安然取得社會團領袖地位,他便藉此大肆吹噓,儼然同平民黨立於對峙地位。在他個人的聲名,固然是越鬧越大,然而他的禍根,可也就愈種愈深了。他自離了民政部,已經一年多,總是上呈續假,說他父親染病在床,自己侍奉湯藥,一刻也不能離開,求堂官允准他的假。這一年多雖然換了幾個堂官,對於洪化虎的請假,卻無人批駁,說真了,這就是沾了中國講孝悌禮讓的光。大家總是這樣想,一個當兒子的,守著父親的病,當然不忍分離。我們做上官的也是有父母的人,推己及人,何必過為已甚,便稀里糊塗地批一個準字就完了。其實化虎對於他父親久已不通聞問,老頭子自經革命之亂,便跑到杭州,在西湖旁邊買了一所房子,杜門謝客,過他那隱逸生活。他也不管兒子,兒子也不管他,倒真有一種西洋父子的風味。不過化虎對於家庭,雖實行新文化中無父一條,但是他對於上官,謀所以保持自己功名,卻依然將這位老父高高抬出來,好作一道護身的靈符。其實他這種種情形,全瞞不了房自立。不過自立在官場多年,也是很有深沉的人,他心裡雖恨化虎,但是面子上卻不肯露出來。化虎屢次請假,他在上官面前,從不曾加過一個字的可否,在他想,人家做上司的都不肯挑剔,我又何必多說話呢?假如我要在這時候多嘴,不但無損化虎毫毛,遇巧了,還許招上官的輕視,說我不重孝行,不講義氣,豈不弄巧成拙嗎?我只洗凈了眼,在旁看著,等什麼時候機會到了,我只需下死力地踹他一腳,不但壞了他的官,還叫他永遠變成死人,此後再想來北京,都不容易了。

他的主意打定,果然過了不多日子,居然機會到來。什麼機會呢?便是民政部改為內務部,大總統特任朱起秦為內務總長。這位朱老先生,乃是北洋有名的幹員,做過北京外城巡警總廳廳丞,在吏治人才中,是項大總統第一個賞識的人。特任他為內務總長,又當面囑咐說:「我國內政窳敗,本大總統時切疚心,原意本想把這責任委之趙秉衡,叫他徹底地整頓一番,不料秉衡中道夭折,本大總統費了多日的體察研究,只想到你還可繼秉衡之後,實行整頓出一點成績來。因此費了許多周折,才通過兩院。你此後務必要振刷精神,實事求是,庶不負本大總統一番期望之心。」朱起秦很惶恐地答道:「起秦本是庸碌之才,怎敢同趙先總理比長挈短。所自信的,只有事事認真,不敢敷衍,以勤補拙,以儉養廉,期無負大總統屬望之殷。至於成績如何,連起秦也是不敢自信的。」自到部以後,確是事事躬親,絲毫也不敢疏懈。這時候恰有兩件事,一齊攪上他的心來,什麼事呢?就是洪化虎續假的呈文又遞到了。他接著這呈文,當時並未批示可否,卻猛然想起,上海報上在兩三月前曾登過一條新聞,組織什麼團,什麼黨,那黨中的首領,恰恰就是洪化虎。是另一個人呢?還就是這請假的部員呢?他心中很犯猶豫,以為這個問題關係非常之大,萬不能輕輕放過,我必須就這部中,尋一位資格最老的司員,同他談一談,好探明洪化虎的根柢,然後再定對付之方。他把民政部的同官錄取過來,仔細檢查,一眼便看中了房強。頭一樣是科甲出身,第二樣有十年以上的資格,第三樣同洪化虎在一個司里當差。起秦便決定向他嘴裡討供,這一來洪化虎的運命,也就因之決定了。起秦為人特別謹慎,他對於這些話,不肯在部里說,特特拿自己的片子,叫茶房到禮制司中,對房老爺說,總長特約到宅里,有要事面談,就在今晚五六點鐘,務必請枉駕走一趟。房自立嘴裡答應著,心裡卻著實詫異,總長要談公事,盡可在部里談,何必約我到家去呢?再說我同朱總長,從前並無往來,便談不到私人交際。到底是一種什麼意思呢?後來一想,總是有利方面占的成分為多,除非表示親近,決不肯約我到宅里去,我只有應時前往好了。他想到這裡,心中當然格外高興。四點鐘下了班,又到旁處略坐了一刻,便乘馬車一直到朱總長的宅里來。

他平日有包月的人力車,並不乘坐馬車,今天因為赴總長之約,一者給人家壯壯門面,二者坐馬車來,門房中回得快一點,也免得多時等候。哪知朱總長對門房中,早有交派了,房自立才一到門,閽者便將他一直引到內書房,並且沏茶遞煙捲,非常的殷勤。少時朱總長出來,一見面便拉了自立的手,稱呼他老年兄,說:「今天小弟查看本部同官錄,才知道同老兄是鄉試同年,我們既有同年之誼,又有同寅之雅,這交情非比尋常,因此冒昧請年兄到寒舍一敘。我們要脫略形跡,著實地懇談一番,才不負今日盛會。」起秦盡量地一灌米湯,灌得自立有點暈頭暈腦的,連說:「司官不敢當,以後還望總長勤加訓誨,俾有遵循,不勝榮幸之至。」起秦同他攀談,問他在部里當了多少年差。自立回說已經九年了。起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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