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回 信甘言輕心失贛省 挾利器混跡入都城

王之瑞是在前清做過督撫的人,他的排場非常之大。當日實指望做直隸都督,就是變相的總督,可以足足地過一回官癮。並且他原是直隸人,在滿清時代,本省人不能做本省官,無論你有多大的才能,多大的功勞,休想在自己家門口出風頭露臉。必須遠遠離開本省,才能夠發號施令,這意思就是怕在本省內情弊太多。本來人生在世,誰沒有幾個親戚本家同要好的朋友,假如做官不離本省,他的親族朋友因為距離很近,當然全要尋了去,或營謀差事,或情托官司,或借著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無論什麼不好的事,全不免要藉此發生,不但與公事有妨,與做官的個人名譽,也要受連帶影響,因此遠遠地調開,便可以免去許多情弊。這樣朝廷還不放心,又立了一種親族迴避之例,比如這一省中,某人做了督撫,他的親戚或本家某人,又放了這一省的司道,該督撫就得趕緊奏明朝廷,請旨調換。結果是把那個官小的調往他省,從他省中尋一個對品的調來這一省,彼此對換一下,便可以免去種種嫌疑。下至府同州縣,佐貳佐雜,也都是這個例。其官規之整肅,於此可以窺見一斑了。後來到了民國,硬把這種成例一概取消,不但本省人可以在本省做官,並且他一個做了大官,可以把他兄弟子侄、親戚朋友一總拉到本省來做官。當年某人做山東省長,把山東幾處著名的好縣缺,都委了他的親侄子、親兄弟。後來某省長去職,他家的那幾位縣太爺也都拐款逃跑。後任因關係某省長的面子,也不便深追,糊裡糊塗的就完了。有人說,這叫利不外溢,誠然誠然。到近年以來,索性更笑話了,某人要做了省主席,便把這一省看成了他的殖民地,也可以叫作征服國。因為這一省的大小官員,甚至當書記的、當茶房的,都得向他們老家中調取人才,完全做成一種官營公司的形勢。要果然本省無人才,唯獨他們貴省有人才,那麼便借才異域,也是無可奈何。哪知道借來的人倒是不少,而才可實在不見其多。試問這種官場,怎能夠不污爛,真有辱中華民國四個大字。要長久這樣,怎麼對得起滿清呢?到底在王之瑞那時候還不致如此,不過他心裡想著,總以服官本省為榮,偏偏直隸都督不能到手。如今得了一個江西宣慰使,也算慰情聊勝於無,因此便大大地鋪張,也算過了做都督的官癮。沿路之上,官接官送,好不威風。尤其一入江西邊境,威風更大了。道尹縣令,全是郊迎三十里,自鎮守使以至師旅團長,都要挎刀唱名,彷彿前清時代接欽差一樣。

本來自中央派放宣慰使之後,電報已經拍至南昌,電報上說,總統因貴督為國宣勞,十分勞苦,特派王上將之瑞代表宣慰,到時希推誠商榷,以慰廑懷云云。李義真見了這電報,心中疑信參半。後來想到不派別人,獨派王之瑞,這或者也許有幾分誠意存乎其間。因為之瑞具有一種半民黨的資格,當年直隸都督,還是民黨保薦的,雖然未成事實,究竟民黨對他的感情,總算十分要好。這一趟他既肯來,當然沒有什麼惡意,且等來到了,聽他說些什麼便不難得其梗概。況且他是奉特派來的,面子上總要竭誠盡敬地歡迎他,才可以表示鄭重。因為歡迎他便是歡迎中央,現在中央對於江西,本存著種種疑忌,必須先把這種疑忌化解了,然後出其不意,才可以一舉成功。在李義真當時的打算,確乎同中央針鋒相對,因此老早地電令全省地方官吏,對於王上將入境之後,要特別地表示歡迎。這一紙電令,更促成了王上將的威風。本來地方官吏,全是仰承都督的鼻息,誰不爭先恐後地歡迎王上將,大家捧皇帝似的,一直將之瑞捧到南昌。李義真親自出迎,全城的文武百官也都隨在後邊,凈手本接了有一大把。之瑞一概擋駕,只同李義真握手言歡。兩人同車至都督公署,義真在署中設宴給他接風,並約巡按使各廳道前來作陪。義真因為他上了年紀,在北伐時也要算民黨中一員老將,當然要特別地恭敬他,直尊之為老前輩,不敢以弟兄相稱。這位王老先生便也居之不疑,呼義真為老弟,哈哈地笑道:「到底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弟到江西幾個月的工夫,居然治理得這樣井井有條。怪不得臨來時候,總統說江西是模範省,叫我順便調查調查,軍政各方面的成績規章,以為將來頒行各省大家取法的資料。如今看起來,還真是不虛此行呢。」這老頭子隨口一套諛詞,便將一位李大都督說得滿心都是喜意。本來這也難怪,世上人類喜諛好佞的總要佔百分之九十九。虛心受善的,未必有百分之一。義真正當青年好勝之時,閱世尚淺,於普通的人情世故尚不十分明了,何況宦途中的險巇,他當然更沒有經歷過了。王之瑞本是多年的老官僚,他在前清時代,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官。對於迎合上司,敷衍同寅,早已造成一種專門絕學。並且他的脾氣性格,又生來圓滑,尤其他那一張嘴,隨便說出話來,都能使聽的人從心眼裡受用。說白了簡直就是久假忘歸,連他自己也莫知其所以然了。到底他也有一樣令人不可及處,就是天生的疏財仗義。對於公家的事,對於手下用人,有時候他真能自己拿出錢來,成千累萬地花出去,絲毫也不吝惜。他幼年時,家中本是很有錢的,在北京做了十年京官,就被他花了一個精光。你要問他這個錢是怎樣花的?便是甲午那一年中日開戰,真震動了畿輔。朝廷下旨,叫近畿各州縣倡辦團練。之瑞是本地紳士,又頂著京官頭銜,當然要推他為首領了。同時還推了一位老紳士,叫李子九的,兩人合辦。李子九在外省做過道台,很剩幾個錢,但是他天性愛財如命,雖然退歸林下,仍然是持籌握算,終日與小民爭利。他辦團練的宗旨,根本與之瑞不同。之瑞是情甘自己拿出幾個錢來,錦上添花,辦得越整齊越好,將來由官府奏知朝廷,自己可大大地得一個保舉。縱然辦不到這一步,耗財買臉,得一種相當的名譽,也不枉了這一番辛苦。李子九可就大大不然了,他是想借團練報銷官家幾個錢,自己多多少少地剩下幾文,也算是進財的好機會。哪知結果官家是一錢不名,所有招募鄉勇購槍械,全得由紳士墊款。子九是抱定宗旨,一個錢也不墊,只好由之瑞一人獨任其難。兩三個月工夫,便賠了十幾萬。子九原想從中剩錢,只因款是之瑞墊的,怎好再下手,這種希望,便算無形打消。到底他總有點不甘心,便遇事掣肘,給之瑞一個不下台。之瑞因為他是老前輩,也不好決裂,隱忍不是一天了。這一天兩個人同在辦公處吃飯,子九說:「這個米太好了,這是真正御用的白糧,我買了多少回也不曾買到這樣好米。」之瑞微微一笑,也沒說什麼。他吃過飯,便暗暗吩咐他的長班何升,選了二十石白糧送至李宅。當日晚間,子九回家見院里堆著許多米袋,一問家人,才知道是之瑞送來的。他自己一想,人家饒替公家墊錢,還給我個人送米,我要搗亂,實在說不下去了。從此以後他便不到團練處去,也不過問團中的事了,算是二十石白糧堵住了他老先生的嘴,所有團練的事,滿歸之瑞一人主持。後來事平之後,僅僅保了一個內閣中書,加四品頂戴。他自己覺著實在是大失所望,有這十幾萬銀子,捐一個道台也用不了,憑空卻扔在白地上,豈非冤哉枉也。到底他對於做官仍不死心,他鄉試的座師是翁同和,後來借翁的力量,放到河南做州縣,又從河南改省江西,復從江西改省廣西。他到了廣西,正值廣西苗匪十分猖獗,當道派後補人帶兵去剿,誰也不敢去,唯獨他自告奮勇,情願討這份差使,當道便委他為八營統領。他此時已經過了道班了,帶著這八營兵,居然同苗匪見了幾次仗,所向克捷,又由八營增至十六營,他便是十六營統領了。別看他是一個文職出身,對於駕馭兵士卻很有手段,因此大家很樂意聽他指揮。每逢交上仗,總是勇往直前,誰也不肯退後。幾年的工夫,居然將名譽造出來。又經岑春煊一再保薦,由道員而兩司,由兩司而巡撫,不到十年工夫,居然署理廣西巡撫,他的官運,總不算不佳。只可惜一入民國便黑起來,始終也不曾得志。這一次放了江西宣慰使,江西本是他舊遊之地,從前不過以府道資格,在此轅門聽鼓。如今舊地重遊,居然而為變相的欽差大人,當然是志氣發舒,不可一世了。又趕上李義真想利用他消滅中央的疑忌,種種歡迎優待,無不使之瑞滿意。第一天便預備極豐盛的筵席給他接風,酒席筵前,之瑞將總統倚重的意思,說得天花亂墜。李義真雖然將信將疑,究竟面子上也不能不極力敷衍,說義真本是青年後進,承大總統特別知遇,委以方面之任。自知才力既微,閱歷尤淺,只有勉竭駑駘,事事勤慎,以期仰報知己。如今又承總統這樣獎勵,更當永矢弗諼。之瑞大笑道:「老弟與總統雖然未謀一面,確是契合無形,前程遠大,安知將來老弟不是總統的衣缽傳人。愚兄只有扶杖往聽,以觀德化之成耳。」說罷又哈哈大笑。義真謙遜道:「老前輩獎許太過,義真實不敢當。將來繼總統衣缽的,當然是老前輩,決然不是義真。」說罷他也哈哈地笑起來。這一天晚上,賓主盡歡而散。

義真特在南昌城內給之瑞預備了很大的一所行轅,並派了兩個簡任官,專辦行署的差事。所有一切飲食供給,以至職員辦公經費,俱由官家發給。之瑞帶來的隨員夫役,一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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